哲生(1966~2004),高雄岡山人。

淡江大學西洋語言研究所畢業。曾任報紙副刊編輯、雜誌主編。先後獲得第17、22屆(1994、1999年)時報文學短篇小說首獎;第20屆聯合報文學獎(1998年)短篇小說評審獎(作品〈沒有窗戶的房間〉);還有中央日報小說獎、2002年吳濁流文學獎小說獎(作品〈猴子〉)。





  語言安靜下來的時候  《秀才的手錶》自序  
   
文:袁哲生

  說來令人難以相信(我自己也是過了很久才相信),真的有秀才這個人。說實在的,秀才並不能算是個人,而神、鬼我都沒有見過,所以,真不知道秀才到底是什麼東西。每隔很長一段時間,我才撞見他一次:當四下全然枯寂而甜美的時候;當玻璃窗上的雨水不再蛇行游動的時候;當保齡球撞倒球瓶卻未發出聲響的時候……。在這些偶然的時刻裡,秀才便會用他怪誕的手語向我說話。
  總而言之,當我也不是人的時候。

  「燒水溝」是我外公黃水木和外婆林金鶯的故鄉(他們現在一起安息在林口的茶山丘陵上),二次大戰跑空襲警報的時候,我的外公黃水木自作聰明地跑去躲藏在燒水溝旁的芒草叢裡,一抬起頭來便可以看到天上的飛機,沒想到,飛機也看到了他;一顆炸彈落在附近,霎時紅光滿天、水花四濺,彷彿滾燙的夕陽從天上摔了下來。彼時,我的外公黃水木窩在芒草堆裡,心裡直想著,待會兒警報解除之後,他就可以搶第一個去撿拾炸彈的碎片來磨成小刀了。
我的外公黃水木是個頗有創意的人,嵌在墓碑上的那張磁像他是半側著臉的,圓呼呼的下巴微微上揚,一副開心的模樣,看起來很像聖誕老人麥粉包裝盒上的廣告畫。

  這張磁像總是勾起我心中無限的回憶。我記得,我曾經用紅色的蠟筆來畫外公的剃頭店,結果被修理了一頓,因為外公認為只有火燒厝的時候房子才是紅色的;走在馬路上的時候,外公會固執地要求我把腳抬高,這樣鞋底比較不會磨到地面,可以穿得久一點,然後,我便不得不用一種十分怪異的姿勢來走路,一邊走,外公還不斷地提醒我注意看路邊是否有銀角仔可以撿,不要白白浪費了視力在別的東西上。一直到晚年的時候,我的外公黃水木閒來沒事時還會跑到大橋上散步,他說橋上風大,騎摩托車的人頭上的帽子經常會被風吹掉,然後,他就像在摸蚋仔似地撿了一頂又一頂的帽子回家,堆在牆角,塞進抽屜裡。

  在這一方面,我的外婆林金鶯也不遑多讓,鄰居的夫妻在吵架,男的把女的剛從市場買回來的一疊磁碗砸到路上,眼看就要大打出手了,外婆眼尖,發現其中還有一個完好無缺的,生怕被別人撿走了,於是便硬生生上前打斷那一來一往的辱罵聲,理直氣壯地問那碗是否不要了?可不可以送給她?
我的外公和外婆生前較量了一輩子,連在世的時間都相差無幾,誰也別想占便宜。

   現在回想起來,有一事依然令我大惑不解。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某一個週末下什,外公突然跟母親說要帶我進城裡去看馬戲表演(那可不便宜!),於是便領著我,坐了很久的公車前去。到了馬戲團的大帳篷外面,外公只買了一張兒童票,就叫我自己進去看,他在外邊等我,並且約好了散場之後在某處相等。怪的是,現在回想起來,我完全不記得那天表演的內容,連負責表演的是哪一國人我都完全沒有印象了,那個大帳篷變成了一個圓球形的真空管,甚至當時是否感到寂寞都不記得了。

   帳篷裡面安安靜靜的,長長的盪索下方是一張巨大而黯然的網子。

  
那帳篷總是令我想起黃昏的燒水溝,所有來洗澡的人都走光了,只留下我一個人;我走進帳篷裡,潛進燒水溝底,像是一個沒有觀眾的魔術師把手探進高筒帽裡去,然後揪出一隻鴿子,一串手帕,一隻兔子,一只金魚,一根拐杖,愈扯愈多……,然後是空秀才仔,火炎仔,武雄,阿川伯公,空茂央仔,乞食清仔,耶和華……。

  這些人物像是一堆被打翻在地上的積木,一個個沈默不語地袖手旁觀著。

   一直等了很久,直到我也不動聲色地安靜下來之後,才有一些微弱細碎的耳語開始輕輕傳來。

   我連忙取筆把它們給抄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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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的手錶

袁哲生最受讚譽的長篇小說。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忍不住地想加入我的外公,去看那紅光滿天、水花四濺,被一顆炸彈給煮開了的燒水溝。那幕景象無情而美麗。--袁哲生
 
  寂寞是嚴肅的遊戲    

文:鄭清文

  經濟學有一句名言:「豐饒中的貧困」。和這類似,現代社會也可以說充滿著「喧嚷中的孤獨」。

  台灣的人口密度是世界第二位,人是越來越多了,社會也越來越擁擠,人卻越來越孤獨、越寂寞。

   小時候,我住台北近郊的小鎮,晚上從鄉下走路回家,即使是大馬路,也不容易看到人車,很怕鬼出現。現在,大馬路已是車水馬龍,早已把鬼嚇跑了。

   這些年來,台灣由農業社會急速地轉變成工業社會。記得四十多年前,剛進銀行,和同事一起工作,一起看電影,一起吃宵夜,一起睡在出納的大桌上。現在,時間一到,銀行就大門深鎖,有的甚至用電腦控制開關,連老鼠都跑不進去,人和人的關係也更加疏離了。

   大約在二十年前,和家人前往阿里山度假,在林地散步,遇到了一隻土狗,一直跟在我們後面。我們一停,狗也停下,還若無其事地把頭轉開。我們再走,狗也再跟過來。

   我們都知道,有些動物群居,有的動物單獨行動。狗跟人,是因為謀求食物?還是怕孤獨和寂寞?是不是因為這樣,狗就成為人的「忠實」朋友了?而人又怎樣呢?

   其實,人是很怕孤獨和寂寞的。奇怪的是,人自己卻不斷的製造孤獨和寂寞。人之所以會孤獨和寂寞,人對利害關係的考慮,多於對人際關係的重視。實際上,連最親密的關係,如夫妻、如親子,都衝突不斷。

   本書中的〈木魚〉,描寫一對離婚後的夫妻。一個五歲的兒子是由妻扶養,丈夫每二禮拜可以去看他一次。小說中並未寫明離婚的原因,從他們會面時的言行,以及他們對兒子的處理方式的大差異,就讓人詫異,這樣的一對男女如何會結合、生子。這篇作品要強調的是,人與人的疏遠,甚至已到了敵對的地步。

   在這些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有主觀的見解,和銳利的客觀觀察。同樣是在〈木魚〉中,那位丈夫要去提款,在提款機前面碰到「那位小姐一共用了四張提款卡,好不容易領完了,只見她還立在提款機前一一整理手上的明細表和現金……」兩個小情侶還借機打情罵俏,完全不理會排在後面等著提款的人。從這些活現的細節可以看出,人為什麼會疏遠,為什麼會衝突,為什麼會孤獨和寂寞。

   袁哲生的小說,雖然不是篇篇都寫孤獨和寂寞,孤獨和寂寞卻是他的小說的基調。

   〈寂寞的遊戲〉是篇名,也是書名,寫的是國一時的一些記憶。其中有一個願望,就是渴望消失。從這篇作品的幾個小題目,像「捉迷藏」「潛水艇」「角落」等,就可以看出這個意向。
我第一次讀袁哲生的作品,是在幾年前,在中央日報的極短篇徵文。可能因為是極短篇,他的寫法有相當程度的節制和省略。其實,節制和省略是一種高度的寫作技巧。

   不過,由本書的七篇作品,已可以看出一些變動。他用強烈的表達意願,代替節制和省略。他想把個人的感受和社會的現狀融合在一起,成為文學的一體。但是,他並未忘卻隱藏的工夫。他想在表露和隱含之間,求取平衡。他用豐富而正確的現實描述,來建立他的作品的架構。他也了解,要進入社會的深處,才能追求到他的目標。

   〈沒有窗戶的房間〉的寫法,和其他的作品有些不同。這篇作品的節奏相當明快,用的是喜劇的寫法。在台灣,好的喜劇並不多。〈沒有窗戶的房間〉是一篇很成功的喜劇。死是人的終點,是人生的重大事件。但是,在〈寂寞的遊戲〉一篇作品中,有一句話「沒想到寂寞也是鬧哄哄的」。在殯儀館裡看到的死,就是那樣的尷尬。無法敬重死,是人生最大的無奈。

   這本書的第一篇作品,也是最長的作品,叫〈寂寞的遊戲〉,是寫一個人十三、四歲時的記憶。這是開始懂得愁滋味的年齡吧。
或許更早。有一次,我去幼稚園帶五歲的外孫女回家,在路上她突然冒出一句話:「好無聊喔。」

   無聊和孤獨、寂寞並不能相提並論。一個人終日無所事事便是無聊,一個人整天繁忙依然會有孤獨和寂寞。心思敏銳的人,孤獨和寂寞更是揮拂不去的。

   〈遇見舒伯特〉裡面有一句話:「饑餓卻吃不下東西的感覺」。這是生命中最深的困境。

   藝術是從困境起步的。作者用「遊戲」二字來表達對於人生的觀感。如果人生是遊戲,也應該是想「陷入困境、脫離困境」的嚴肅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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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魂的體重  《寂寞的遊戲》自序  
文:袁哲生

  很久以前,我曾聽朋友說過,從前在某地有某些人做了一個實驗,他們聚集在一起,守候著一個進入彌留狀態的人,在他快要斷氣之前和剛剛死去之後各秤了一次體重,結果發現前後相差若干毫克,證明人的生命確實有靈魂存在。那若干毫克便是靈魂的體重。
 
  這樣的實驗和結論未免有些草率,我當時心想,人的身體隨時都在散發汗氣,那位被實驗者死前可能因為緊張或者痛苦而忙得滿頭大汗也說不定,損失掉的若干毫克並不能全記在靈魂的帳上。但是朋友來自一個熱中精神生活的家庭,若不能證明「人類確有靈魂」一事,也許會帶給他心理上極大的恐慌,因此我便對他表達了我的堅信不移。如果我的演技還可以的話,相信當時在我閃爍的眼神中,大概也曾經短暫地發散出一絲信仰的光輝吧!

   另外,我還有一位熱中鍛鍊身體的朋友,他是鎮上有名的田徑選手,專攻百米短跑。那時,我們同在一所國中唸書,每到朝會集合或是放學打掃的時間,都可以在操場的一隅,看見朋友不分冷熱晴雨,總是身著一件雪白的緊身背心,和一條短到不能再短的運動褲,腳上是一雙跑起來刷刷響的釘鞋;他在體育老師的細心呵護,和全校女生的注目之下,一遍又一遍反覆地練習起跑、抬腿、衝刺等動作。在那樣理想的狀況之下,有史以來,我首次誠心地聯想到,人類有可能是地球上最美麗的生物之一。

   有一天,朋友請我在學校旁的冰果室吃冰,他看起來很興奮,因為那天他的速度進步了零點零幾秒(正確的數字我忘記了);我也頗為得意,因為角落裡有一群女生對我投來一種既羨慕又嫉妒的眼光。這種感受很奇怪,好像那些女生的眼神都有重量似的,每一雙眼睛各放射出若干毫克,再乘上某種凌厲的速度向我橫掃而來,一碗冰吃得我滿頭大汗。

  就這樣,我的早期生活便慢慢地陷入這種對「若干毫克」或是「零點零幾秒」的輕微迷惑之中。當周遭的朋友以愈來愈頻繁的次數詢問我有關「生命的意義」,或是「人為什麼而活」的問題時,我便一步一步地踏入了那古老而堅固的迷宮之中了。久了之後,這樣傷感情的問題便很少聽人提起了,除了用所謂「習慣成自然」的適應能力來解釋之外——或者還有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便是朋友愈來愈少了。

   令人難忘的是,當年我的朋友們在肯定了人的靈魂確實重量若干,或是奔跑的速度竟然可以如何的時候,臉上所洋溢出的神聖光采。這麼些年來,這兩個謎題我始終還想不清楚,也不知該走向哪一邊。我不知該如何計算自己的正確體重,也沒有努力地鍛鍊過雙腿。幸好,朋友是愈來愈少了。
或者說,年歲漸長之後,交朋友的方式就慢慢變得不一樣了。

   前一陣子,途經一處風景地區,在一個不太起眼的民宅神壇前,看到一群人圍在一個乩童模樣的人身旁,他們在一種詭異而敏感的氣氛中期待著。那個人盤腿端坐在一張矮桌上,上身赤裸發紅,一手持羽扇,一手執米酒,身體微微晃動著;他偶爾會睜開迷濛的雙眼,灌一口酒,然後又迅速閤上眼,嘴角不時地抽動著。那些圍在他身旁的男男女女似乎很渴望他開口說話,因此,一旦見他嘴上稍有異狀,便探頭探腦地向前推擠起來,待乩童閉口不語之後,接著又是一大段沉默。

   我已經很多年不曾看到有人這樣認真地去聆聽別人說話了。當時,若不是因為室內已經太過擁擠的關係,我也很希望能置身其間。我期盼可以意外地,透過乩童的口,聽到某個老朋友的聲音;那時候,或許那位乩童的體重會莫名其妙地增加了若干毫克也說不定。

   那次經歷,讓我對乩童這個行業產生了一種很親切的感受。那是一種很古老而充滿失望的能量,它讓人們維繫了一份非常間接的友誼關係。我始終忘不了那個滿身酒氣,表情扭曲,端坐在矮桌上左搖右晃的身影。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就像一台破舊的老收音機,不斷地發出滋滋響的雜訊,只偶然地,在最理想的狀況下,勉強接收到幾句話,或是寫下一句費人猜疑的詩行……。

  這本《寂寞的遊戲》讓我又回到了老路上,當然,也遇到了一些「老問題」和「老朋友」;我很高興自己能有機會多走幾步路,如果人真的還有來生,希望下輩子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再次想起「他們」的點點滴滴。

一九九八年十月\ 于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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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遊戲

疏離是主題,孤獨與寂寞則是本書的基調,作者以隱遁、節制和含蓄的書寫模式,將個人的生命感受和社會現實鎔鑄在一起,廣義而言,這本書呈現了現代文明與現代人之間看似暱近而實遙遠的事實,在當今新世代奢華的書寫浪潮中,袁哲生是極其獨特而少數擁有個人風格的小說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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