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言說處的迴光返照
在蘇童的短篇小說書寫裏,圖像化的文字排列方式扣緊時代中人性的變形,更進一步創造鬼魅迷離的想像空間,而『陳文治』三個字若褪去資產階級份子的外衣,只是平常的社會符號,正因爲穿上資產階級外衣,敘事行進間將楓楊樹鄉間的階級對立(無產/有產)的張力如弓弦般漸漸拉滿,一方面體現短篇小說特有的緊湊時間感,另一方面又自然透露出鄉民對『陳文治』三字所包藏的歪斜扭曲的想像,這樣的想像,為鄉民凝聚起『槍口一致的方向』,這樣的想像,塑造『陳文治』臉孔的具體性;這樣的想像,又將鄉民自身的臉孔模糊化,模糊到可以暈成一片無以名狀又無比龐大的力量;<一九三四年的逃亡>藉由圖像化的文字排列出『模糊-集體』相對於『具體-個體』的二元對立:『這天祖母蔣氏和大徹大悟的鄉親們一起嚼爛了財東陳文治的名字』,集體的吶喊,是一種對歷史命運的控訴,只是水深火熱的對象調換成資產階級,蘇童透過對文學再現性的陌生化運用;一方面再現中國歷經『從封建到現代』的社會轉型陣痛,一方面隱隱透出中國『從未現代過』的荒誕感,一方面又探討時代語境中的『個體們』如何面對日常空間對於自身的制約與扁平化:光譜兩端的階級臉孔是恆久且因襲的,最後,蘇童在社會主義辯證邏輯裡面創造『說故事空間』是對於生活荒誕的反思,亦是對於人性最深切的關懷:『她聽見嬰兒的聲音彷彿是風吹動她,吹動一座荒山』,在敘說三篇小說中的女性命運悲苦之外,又寫出女性最深沉的母性,母性的慈悲,將個體感受擴充到自身之外而觸及自然;透過書寫建立人、物之間的連結關係,並跳脫日常感官所固化的聯想體系。
陳茂的嗩吶聲響遍罌粟之家,透過氣味觸發的男性原始生殖慾望,見不得光的慾望平時被嚴密包覆在肉身之內,透過第三人稱結合第二人稱的視角轉移,閱讀時卻能得到近似第一人稱的貼切感,視角切換的技藝被蘇童發揮的淋漓盡致:『沉草面對紅色罌粟地和佃戶時的表情是迷惘的。沉草縮著肩膀,一隻手插在學生裝口袋裡。那就是我家的罌粟,那就是游離於植物課之外的罌粟,它來自父親的土地卻使你臉色蒼白就彷彿在惡夢中浮游』、『沉草不想看清他們的臉,一切都使我厭惡。木杵搗米的聲音在大宅裡響著,你只要細心傾聽就可以分辨出那種仇恨的音色』,以上兩段皆為『第三人稱/第一人稱/第二人稱』的視角切換,一方面體現敘事鏡頭『從遠而近』的縮放,又傳遞出敘事者聲音跟一九三〇年代的歷史間距及其根據回顧那段歷史,由同理,從而想像形塑出的人物的內在思考,另一方面,這樣的回顧不僅是客觀冷靜的口吻,也帶出那一把聲音所蘊藏的對個體主觀思考、生命歷程的反諷:沉草身為陳茂之子,因身分不同就厭惡另一階級的勞動聲響,而殺了有陳家血緣的演義,又因智力的正常而不受劉老俠責罰;『原有身份/現有身份』、『有血緣/無血緣』、『智力正常/不正常』,位置的相斥,正是以兩者的反斥力道揭示透過調轉個體所在的『社會』、『家庭』團體中的位置,產生對東方社會固有傳統的質疑:『該被排除在外的是誰?』
除了回顧者的敘事之聲,三篇楓楊樹鄉短篇小說的共同內在,始終存在另一把來自隱密幽暗處的聲聲召喚:『頌蓮,妳下來。頌蓮,妳下來』(妻妾成群)、『劉沉草,上山來吧』(罌粟之家);不僅反映人物心理世界的渴望(從制約到逃離),亦起到一種提前預告的作用,聲音的召喚,成為人物逐漸從不能忍受的日常中剝離出來,是逐步解脫與失衡的開始,另一方面,『沾水的死亡』,在三篇小說中連結『水』與『死亡』的關係,從敘事環境看楓楊樹鄉村會發現一片潮濕的模糊,將鏡頭拉近,近身一看人物觸及這片『潮濕』之後,進一步強化自身與『死亡』的連結:『她一點也不怕死人塘裡的死者,她想她自己已變成一個女鬼』(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祖母蔣氏與水的接觸,成為串連『被烏黑死水掩埋的兒女及十九個流浪匠人』的記憶點,而記憶又將祖母蔣氏的現實處境溶成一片、『他聽見蝸牛的身子被踩出清脆的巨響,砰然迴盪』(罌粟之家),劉沉草在吸食鴉片後所看見的楓楊樹鄉,正在下雨,而他同時具備蝸牛跟上帝的視角,既作為蝸牛爬行於濕漉泥濘的路上,又作為俯視自己爬行的自己,這段敘事,不僅結合日常做夢的經驗(夢裡的統合視角),又從過去的記憶(劉演義死亡現場)抽取一顆球體來勾連起兩場死亡,『演義之死-沉草幻覺-上山找土匪-陳茂之死』,球體型態從網球(演義之死)到紅頂掉下網球(沉草幻覺)到荒草間撿到的眼珠(上山找土匪)到滾落在地的眼珠(陳茂之死),球體逐漸從網球轉化成眼珠的過程,意味著『死亡』的逐步具體化,再一次重現劉沉草的失衡心理、『頌蓮繞著井臺轉了一圈,始終找不到一個角度看見自己,她覺得很奇怪,一片紫藤葉子,她想,怎麼會?』,從頌蓮踏進陳家大宅的一刻起,她就逐步丟失真實的自己,注意到凡是頌蓮對大宅細微之處的質疑,一方面是對照真實與理想的落差所產生的失落感,另一方面是自己對於大宅院裡人心糾葛與死寂日常的不能預期,不能預期就充滿不確定性,不確定性進一步拉近頌蓮跟井臺(終結)的距離,敘事推進令『她不得不失常』,就像陳府的陳腐般凝固在『汰舊換新』的日常循環。
三篇小說的女性內在世界的呈現以<妻妾成群>的頌蓮最為具體,以<罌粟之家>的劉素子最為隱密,劉素子的隱密不在於她遭遇的事件,而是她內心的聲音被限縮在敘事的最小範圍內,作為讀者,只能看見發生在她身上的慘事,而不能看見她在慘事發生之時的內在感觸,但頌蓮的感觸卻實在的向讀者敞開,兩者對於女性心裏的描寫,前者是從外部觀看,後者則從內部觀看,兩者的共同處,都著重在『不能掌控選擇權的自己』的女性,面對來自外部世界的挑戰產生的無力感,或,逐漸無力的過程。
這本集結力作的選集,蘇童精煉的文字創造優異的閱讀體驗,三篇小說呈現在封建行將就木之時,三所大宅院的迴光返照,男人、女人、被棄之人將死未死之際的漂浮於上,他的書寫,將外部世界的社會變化的『荒誕』轉移到文本的內部世界,能說的部分,都看得到,但真正引人入勝的卻是隱於文本後,那不能言說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