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島秀夫的MEME與我的連結
讀《創作的基因》時，我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個關鍵字：MEME，這裡的 MEME 並非網路上流傳的惡搞影片或圖文，而是小島秀夫心中更原初的文化概念：一種能被模仿、被傳遞、被人們以各種形式延續下去的記憶與感受。對他而言，創作並不是孤立的靈感閃現，而是從這些被吸收、轉譯、再創造的文化基因中萌芽。於是他以散文的語氣，回顧那些塑造他思想與美學的小說、漫畫、電影與音樂。那些他愛過的 MEME，既是他成為創作者的印記，也是他願意再度傳遞給讀者的心象風景。
本書主要收錄他在 2007 到 2013 年間為雜誌撰寫的專欄文章，篇章之間散發著濃厚的懷舊氣息。書中談到的英日小說，即使當年曾有中譯本，如今多已絕版；提到的漫畫、電影與音樂，更是屬於另一個世代的共同記憶。這些作品對小島來說是創作的養分，對今日的讀者而言卻難免有距離。閱讀時彷彿走進入小島的記憶圖書館，翻閱那些曾經照亮過他靈魂的頁面。也因此，《創作的基因》更像是一本粉絲向的作品，讓「小島迷」得以理解，他的靈感從何而來，他的遊戲為何總散發著電影敘事的執著。
同時，這本書的出版似乎也有另一層用意：襯托與宣傳幾乎同時發行的遊戲《死亡擱淺》( Death Stranding )。這部遊戲是小島在脫離 KONAMI、成立 Kojima Productions 後的首個獨立作品，被視為他創作生涯的重啟與自我宣言。遊戲以一個被「死亡」與「孤立」撕裂的美國為舞台，玩家必須背負貨物、跨越山河、串起分散的人類聚落。它的核心並非戰鬥，而是「連結」：人與人之間在絕望中仍彼此依存的希望。《死亡擱淺》於 2019 年正式推出時評價兩極：有人讚嘆它是前所未見的藝術實驗與哲學寓言，也有人批評其節奏緩慢、玩法單調，甚至嘲諷它不過是一款「走路模擬器」。但無論愛或厭，《死亡擱淺》都再度確立了小島作為一名「遊戲製作人」的先驅地位：他不只是設計遊戲的人，更是一位透過虛構世界探問人類存在意義的敘事者。
也因為《死亡擱淺》的評價如此分歧，即使小島的名聲如雷貫耳，我卻一直在觀望，遲遲沒有入手。轉眼六年過去，今年六月《死亡擱淺2》推出，媒體與玩家幾乎一致好評，彷彿前作的誤解終於被時間洗清。於是，那個孤獨的世界再次回到我的目光之中。只是我依舊選擇在二代熱潮退去、導演剪輯版 (2022 年發行) 四折特價時，才默默購入。既是用「晚買享折扣」來與過去那份猶豫和解，也是為自己補上一場延宕多年的探尋。
驚為天人、相見恨晚都不足以形容我的感受，那片完全以冰島為藍本的地貌在我眼前展開的瞬間，彷彿喚醒了所有旅途記憶。峽谷、瀑布、碎石、雪原與苔原在沉鬱天空下閃爍著世界盡頭的微光，讓我幾乎聞到空氣中的鹽與風。若這就是末世，那麼以步行送貨的方式拯救世界，似乎也不那麼糟。即使稱不上傳統的開放世界，《死亡擱淺》卻以仿若真實的物理引擎與小島對細節近乎苛求的偏執，創造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沉浸體驗。從走路時的重心平衡，到角色足跡能改變地貌；從NPC寄來的信件，到玩家之間象徵「連結」的按讚機制，每一個細節都讓人深陷其中，幾乎忘記主要任務是送貨。如果你使用 PS5，那更是另一種層次的感官體驗：DualSense 手把在主角「小解」時傳來的震動，能在生理與心理上同時引發感動的顫栗。
然而《死亡擱淺》的真正靈魂是音樂，片頭那蒼涼的冰島景色配合 Low Roar 的〈Don’t Be So Serious〉，在第一幀畫面就確立了整部作品的基調：孤獨、冷冽、卻又充滿人性餘溫。第一次運送時響起的〈Bones〉讓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假結局時的〈I’ll Keep Coming〉，則將那種末日的徒勞感推向極致。當我終於越過山巔，看見目的地時，Silent Poets 的〈Asylums for the Feeling〉流淌而出，像是對疲憊靈魂的洗滌撫慰，而 Ludvig Forssell 的〈BB’s Theme〉讓我在遊戲中第二次落淚。當最後片尾播放 Chvrches 的〈Death Stranding〉時，我的內心幾乎在吶喊，不願這段旅程結束，不願離開那個寂寞卻動人的世界。即使白金通關已一個多月，我仍每日反覆播放這些歌曲，音樂與劇情的結合迸發的花火太過強烈，強烈到滲入夢境。
對我而言，《死亡擱淺》不僅是一款遊戲，而是小島將多年來吸收的小說、漫畫、電影與音樂養分熔為一體後，親手傳遞給我的 MEME。這是一場跨越媒介與時代的對話，在創作者與玩家之間，在孤獨與救贖之間。《死亡擱淺》是我作為遊戲人的命定之作，而《創作的基因》則進一步強化這份連結，讓我理解這位創作者的精神譜系與靈感源流。若你是小島的忠實粉絲，這本書會讓你更貼近他；但若你尚未踏入他的世界，或許該從《死亡擱淺》(導演剪輯版) 開始，那是足以改變一個玩家的神作，也是一場以死亡為名、孤獨為魂、連結為目的的朝聖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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