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現在有一位世界級的作家用說故事的方式,好像你是他的心理醫生一樣,把他自己年輕時候 (19歲到24歲)的遭遇與情感毫不保留地說給你聽,你會得到什麼樣的啟發?作家喜歡他周圍的世界嗎?作家關心的對象和我有什麼不一樣?作家生活的挫折是什麼?延續生命的希望在哪裡?作家怎麼能夠既孤寂、疏離還要正面迎擊、重新解釋這個世界?如果你有興趣提出這樣的問題,柯慈(J. M. Coetzee)的自傳體小說 《少年時》(Youth)也許會有你的參考答案。
另一方面,像絕大部分的年輕人一樣,對「性愛」的摸索佔據他很多的時間。只不過他對「性愛」的啟蒙受到藝術家(尤其是畢卡索)很大的影響:
Sex and creativity go together, everyone says so, and he does not doubt it.
人人都說性和原創力不分家,他毫不懷疑。
Because they are creators, artists possess the secret of love.
藝術家是創造者的緣故,他們握有愛的秘密。
Only love and art are, in his opinion, worthy of giving oneself to without reserve.
他認為,只有愛和藝術才值得一個人毫不保留地獻身。
在南非他看不慣白人政權的作為,也享受不到家庭的溫暖;到了倫敦他雖然為自己能夠自力更生感到驕傲,也慶幸接觸豐富的文化藝術資源。但是在內心深處,他總感覺自己是邊緣人。他的口音、他的穿著、他海闊天空的幻想,常常讓他搭不上也無法認同倫敦的步調。在熱鬧的夜生活裡,他也許可以假裝像芸芸眾生一樣歡度快樂的時光,但他終究是一個嚮往成為詩人的少年,從喧囂中得不到他寧願享受的孤寂。雖然如此,主角似乎從未對像逆流一樣的客觀環境低頭。從他自己的話中我們讀到類似哲學家尼采「視痛苦如福氣」或台灣人「呷苦當做呷補」一樣的自我砥礪:
Happy people are not interesting.
無憂無慮的人最無趣。
Happiness, he tells himself, teaches one nothing. Misery, on the other hand, steels one for the future.
他告訴自己,歡樂教不了我們任何東西。痛苦才能鞭策未來。
Misery is a school for the soul.
痛苦是心靈的導師。
這樣旁觀、獨白兼心理分析式小說的體例並不常見。回想起來,科慈的嘗試也可以算是有跡可循,在他早先寫的《屈辱》(Disgrace)這本小說裡,男主角 David 教授就是一個將情感埋藏在心裡的人,即使他被女學生控訴性騷擾,學校調查委員會希望他低頭認錯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肯為自己答辯,堅持不吐露他真正的想法;後來他的女兒 Lucy 受到性侵害受孕之後要下嫁給一位在地的農夫 Petrus,David 見到 Petrus 也有欲言又止的心思: Explain to me what you mean. No, wait, rather don’t explain. This is not something I want to hear. This is not how we do things. We: he is on the point of saying, We
Westerners. 雖然是應故事所需,我們仍然可以感受得到疏離、迷惑、掩飾、欲言又止的性格在男主角身上表露無遺。無論是心裡治療也好、實驗新的文學體裁也好,《少年時》的主人翁終於不再遮遮掩掩,讀者也得以從新的角度接觸作家的內心世界。或許這也是為什麼這本小說看似冷酷客觀,帶給讀者的反而是熱情融入的感覺。
1960 年代初期,科慈在倫敦閱讀文學、欣賞電影並不斷向他景仰的宗師(Ezra Pound, T. S. Eliot, Samuel Beckett 等等)吸取藝術養分的時候,不過才二十出頭。他的著作後來在英國大放異彩,曾經兩次獲得英國 Booker Prize,2003年更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殊榮。讀完《少年時》,如果有人問我最想和作者說的話是什麼,我會說:科慈先生,謝謝您的勇氣與堅持。少了一位程式設計師,IBM 不過像掉了一根毛;多了您一位作家,包括我在內很多人的世界卻從此不一樣了!
經驗告訴我,透過學者或專家所寫的故事,讀者比較容易理解一些比較艱深而且沒時間多接觸的主題。這本小說也不例外,除了專業素養使得場景對話逼真寫實以外,書中有許多作者熟讀各種著作且仔細研究以後插入故事中間的思想名言。透過兩位主角的深度對話,導引出追求生命意義與淬煉思想人格的一些準則,例如:
Whatever does not kill me, makes me stronger.
凡是沒讓我掛掉的,都讓我更堅強。
If you kill God, you must also leave the shelter of the temple.
如果你殺了上帝,你當然也要離開教堂的保護。
Not to take possession of your life plan is to let your existence be an accident.
一個人不掌握生命就是讓他的存在變成偶然。
If one does not live in the right time, then one can never die at the right time.
如果我們不能生得其時,那麼我們也永遠無法死得其時。
1882 年 Dr. Breuer 正屆不惑之年,1894 年他與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合著的《歇斯底里研究》(Studies on Hysteria)開啟了二十世紀心理分析學科的先河。尼采當時也已經接近四十歲,三年以後尼采完成了《查拉圖斯特如是說》 (Thus Spoke Zarathustra)。尼采曾說他的書要等一百年以後才有人讀,又說:Hegel lamented on his deathbed that he only had only one student who understood him, and even that one student misunderstood him! I am unable to claim even one misunderstanding student.
《玫瑰之名》(The Name of the Rose) 這本小說從書名開始就顯現出作者的苦心:A title must muddle the reader’s ideas, not regiment them. (書名必須讓讀者摸不清方向,不是照表操課)。因此一樁修道院謀殺案的事件能夠結合上自歷史的反思、哲學的辯論、宗教的派別、權力的鬥爭、理性的本質,下到知識的傳承、書籍的保存、迷宮的設計、情慾的解放,整本小說內容琳瑯滿目,令人有招架不住的感覺。
有關 poverty 與財產分配的概念是中世紀基督教各派分裂與爭執的起源。1322年聖方濟 (Franciscans) 教會在一次集會的時候接受Spirituals 教派對 poverty 的解釋,認為耶穌與使徒都沒有擁有任何財產,但是天主教會成為社會權力重心以後,卻假借理由霸佔大量的財產,Spirituals 和很多新興教派都以此為理論中心說服一貧如洗的人來對抗當時的教皇,教皇與既得利益份子自然不高興,於是羅織罪名把他們當做異端 (heretics) 來迫害。這時正當城市經濟逐漸發展,王權為了對抗教權,自然支持 Franciscans 的立場,想要拉攏他們共同來箝制教皇。同一年,神聖羅馬帝國的君主Louis of Bavarian 擊敗另一位自立為王的 Frederick,在 Avignon 的教皇 John 害怕 Louis 權力擴張,開除了他的教籍,Louis 也不甘示弱,譴責 John 是異端份子。其後教皇邀請 Fransicans 的領袖 Michael of Cesena 到 Avignon,Michael 想要從命又怕 John 會對他不利,因此雙方選定一間立場比較中立的修道院來舉行一次會前會。這時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室神學家 Marsilius 向國王 Louis 推薦故事的主角 William 擔任皇家的特使。年紀大約五十出頭的他,早先也曾做過宗教審判官 (Inquisitor),爾後放棄職務,成為一位飽學、思路清晰、師事英國 Roger Bacon 的牛津人。他兼程先到修道院安排教皇代表團與 Michael 代表團會面的事宜。就在會議還沒開始以前,發生了幾件僧侶離奇死亡的事件,修道院長 Abo請求他調查來龍去脈,因為如果不能很快找出元兇的話,依協議院長要放棄主權交給法國衛隊來保障教皇代表團的安全,這不是院長所樂見的情況。
另一方面,在調查案件的時候,讀者不難注意到 「笑料」(laughter) 所佔的樞紐地位。故事開始不久第一位死者 Adelmo 死亡之前在圖書館發生爭論的主要原因就是老僧侶 Jorge 認為他不應該用誇張近乎滑稽的圖作為經書的插畫,中間 William 千方百計要闖入迷宮圖書館找一本書的神秘線索,一直到最後 William 和 Adoso 在密室中遇到關鍵人物從而真相大白為止,大量的推理和蒐證都和 「笑不笑」有關。由於保守僧侶僵硬解釋、嚴肅看待基督教聖經經文,認為宗教無玩笑餘地。「笑」只會帶來輕蔑,進而改變凡夫俗子的世界觀,因此對一般市井小民只能用讓他們心生畏懼的方法來教化,絕對不能允許用玩笑的態度來敬畏上帝。同樣地,幽默、揶揄、嘲諷的文字與思想都被視為洪水猛獸,最終頑固到要死守一本書來捍衛他的世界,從而發生一個接一個的意外死亡事件。
故事的結局自然是「笑料」的勝利,William 說:也許愛人類的人真正的使命在於讓人類嘲笑真理,讓真理發笑 (to make truth laugh),因為惟一的真理在於我們要學習讓自己從對真理的瘋狂激情中解放出來。更有趣的是,讀者最後會發現,整個謀殺事件看似在 William 用心分析思索之下找到答案,實際上,「全案並沒有什麼陰謀情節,我是從錯誤之中發現答案」 (p. 491)。也就是說,依循推理、邏輯來解題,看似一切掌握在人的理性與思考之中,其實都沒有觸到核心,整個案件背後循著非計畫性的路徑發展,最後的結果才會脫離一般推理小說 (whodunit) 的設計與窠臼,也正是這本小說超越推理的範疇成為經典之作的原因。不僅如此,Adoso 因為看到許多精采又正確的推論,大為讚嘆學習帶給人的力量,William 卻進一步反省說:我們的心智所想像的如同一個網或一個梯子,用來抓到某些東西,但是之後你必須把梯子丟棄。相較於全力反「笑料」,緊緊守住陳腐教條的人而言,William 不但沒有被自己的勝利所沖昏頭,甚至隨時可以揚棄已經成功的行為模式,這樣多層立體思考的有識之士顯然是作者心儀的對象,也是這本小說最終要導引出的一個典範。
掌握上述這兩個線索,讀者不僅可以享受到閱讀人物、事件與對話的樂趣,也可以慢慢拼湊並想像 Eco 所重建的十四世紀歐洲歷史、社會、宗教、哲學的縮圖。今天我們知道從那年 (1327) 以後,地球再公轉兩百圈左右,歐洲對基督教地上國與宇宙觀的挑戰開啟了另一個紀元:1517年德國的 Martin Luther 抨擊基督教的贖罪券及其他不合理的教義,1543 年波蘭天文學家哥白尼提出太陽中心論 (後來由德國的 J. Kepler 直接證實)。這之後科學技術與社會制度的變化越來越快,到今天我們從地球上不同的角落可以在 BBS 上交換意見,在 wikipedia 上得到百科全書一樣的知識,在 google 上找到問題的答案,這些都不能不說是從古文明時期 (無論是希臘哲學或阿拉伯回教文明) 就已經開始胎動,儘管在中世紀受基督教一元論的影響蟄伏了上千年,現代西歐終究在 William 這類人的努力下摸索出讓上帝塵世各歸其位的適切安排。故事主人翁所代表的衝破宗教對思想的束縛、孕育於其中而能揚棄之後再新生的歷史曲線演進過程,本來是非常複雜難以抽絲剝繭的主題,多虧 Eco 的小說,現在我們多少可以有一點基本的認識了。
類似萬花筒般的寫作方式顯現 Calvino 的才氣,先要編織「你」連續不停換書的原因及結果,這部分本身就是獨立的一長串故事。其次每換一本書就是一個新題材,等於是要寫十段短篇小說,這十段短篇小說不但觸及不同的主題,連寫作體裁都有微妙的變化。例如,其中有一篇 (On the carpet of leaves illuminated
by the moon) 仿照日本小說的風格來描寫男人的情慾,如果不是對日本文學稍有涉獵不大可能表現得如此自然。
讀這本書不免有時而夢幻時而現實的催眠感覺,故事的時間空間不斷變換,身為讀者的你已經有點應接不暇。這還不算,作者又打破讀者與故事主人翁界線把「你」放進書裡,於是你有兩種身分在兩個宇宙裡交織穿梭,這種立體讀書的經驗可能就像有一天你從觀眾席中被魔術師 David Copperfield 請上台當主角一樣既新鮮又不可思議。
小說一開始 (If on a winter\’s night a traveler) 敘述一個人原本奉命帶了一個手提箱搭乘火車到某某車站下車,有人會和他擦身而過順便交換他的手提箱。結果他晃了半天什麼事都沒發生,他心裡很焦急,很想讓時光倒流,回到從前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我生命的每一刻都累積了新的事件,每一個新事件又都帶來新的結果,因此我愈想回到那個原點,我就離它越遠....因此我必須小心計算每一個步驟,才能在不把事情弄得更複雜的情況之下消去最多不必要發生的事情 (p.15-6)。
第九章寫「你」到了一個分辨不出真假的地方,碰到一個身分不明連名字都隨時在變的女人,這個女的告訴你說:一旦作假的過程開始啟動,就煞不住車。我們國家所有能造假的都造假了。反革命份子和革命份子在假象中互相攻擊對方,結果沒人知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警察模擬革命行動,反革命份子就假冒成警察 (p. 212)。後來,你又問這個女的到底是什麼身分,她說:我是臥底的,臥底在假革命份子 (false revolutionaries) 中間的真正革命份子。但是,為免被識破身分,我必須假裝成反革命份子臥底在真革命份子之中.... 我奉警察之命行事,但是我說的警察不是真的警察,因為我聽命於臥底在反革命份子臥底者中間的革命份子 (p. 214)。Oh, I don\’t quite get it, do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