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在一九七二年三月,由香港新亞研究所出版了《周秦漢政治社會結構之研究》,是作爲計劃中的《兩漢思想史》的背景篇而寫的,所以可稱爲《兩漢思想史》卷一。此處所彙印的七篇專論,便稱爲《兩漢思想史》卷二。因爲我要繼續寫下去,預定還有卷三卷四的印行。
我曾指出過,兩漢思想,對先秦思想而言,實係學術上的鉅大演變。不僅千餘年來,政治社會的局格,皆由兩漢所奠定。所以嚴格地說,不了解兩漢,便不能澈底了解近代。即就學術思想而言,以經學史學爲中心,再加以文學作輔翼,亦無不由兩漢樹立其骨幹,後人承其緒餘,而略有發展。一般人視爲與漢學相對立的宋明理學,也承繼了漢儒所完成的陰陽五行的宇宙觀、人生觀;而對天人性命的追求,實亦順承漢儒所追求的方向。治中國思想史,若僅著眼到先秦而忽視兩漢,則在「史」的把握上,實係重大的缺憾。何況乾嘉時代的學者們,在精神、面貌、氣象、規模上,與漢儒天壤懸隔。却大張「漢學」之幟,以與宋儒相抗,於是兩漢的學術思想,因乾嘉以來的所謂「漢學」而反爲之隱晦。我以流離瑣尾的餘年,治擧世禁忌不爲之舊學,也有一番用心所在。
這幾年來,頗有好學之士,向我問到治思想史的方法。在這裡特鄭重說一句:我所用的,乃是一種笨方法。十年以前,我把閱過的有關典籍,加以注記,先後由幾位東海大學畢業的同學爲我摘抄了約四十多萬字,其中有關兩漢的約十多萬字。等到我要正式拿起筆來時,發現這些摘抄的材料,並不能構成寫論文的基礎。於是又把原典拿到手上,再三反復;並盡可能的追尋有關的材料,這樣才慢慢的形成觀點,建立綱維;有的觀點、綱維,偶得之於午夜夢回,在床上窮思苦索之際。卽使是如此,也只能說我的文章,在治學的途轍上,稍盡了點披荆斬棘之勞,斷乎不敢說沒有犯下錯誤。李唐有自咏其畫之句謂「看之容易畫時難」。二十多年來,才漸漸識得一個「難」字。
只有在發展的觀點中,才能把握到一個思想得以形成的線索。只有在比較的觀點中,才能把握到一種思想得以存在的特性。而發展比較兩觀點的運用,都有賴於分析與綜合的工力。我的這種工力雖然不敢說完全成熟,但每寫一文時,總是全力以赴,以期能充分運用發展與比較的觀點。這可能是我向讀者所提供的一點貢獻。
這七篇文章,都是作爲獨立性的論文來寫的,所以重複甚至論點不大一致的地方,在所難免。這只有期待全書寫成後,作一次總的調整。幾十年來,把王充的分量過分誇張了。本書中的〈王充論考〉一文,目在使他回到自己應有的位置。在這種揭破的工作中,應當引起研究者乃至讀者自身對感情與理智的反省。就東漢思想而言,王充的代表性不大。所以我把西漢還有幾篇文章寫完後,便接著寫東漢的一羣思想家。
此書曾經香港中文大學印行。這裏增加了兩篇文章,並訂正若干內容,恢復被中文大學出刊組刪去的側線,由學生書局的朋友,印行增訂版,實感厚意。又本書訂正部份,多得力於友人劉殿爵教授的教示,感佩難忘。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十日浠水徐復觀序於九龍寓所。
(註)此書增加了兩篇重要文章後,於一九七四年五月,由臺灣學生書局出臺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