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星新一在酒席間俏皮的玩笑◎筒井康隆
就對人性的深切理解以及禁欲主義(stoicism)兩點來說,星新一已經遠遠超越了正統冷酷派(hard-boiled)的主流。
多愁善感易受傷害的星新一,藉著禁欲主義,把他最棘手的複雜人際關係醜惡面,摒除在作品之外;如此,在現實生活中,他才能更邁向不傷害他人的生活目標。所以若有遭星新一傷害的人,那人一定是惡到極點的壞人。星新一深知屢遭他人嚴重傷害的受害者,一定也是無意識傷害他人的加害者,就此點而論,星新一已遠遠超越僅以信念為唯一手法的冷酷派的主流。
星新一處理複雜的人際關係和人類彼此傷害的手法,是如禁欲主義般謹慎下筆著墨的自我約束和對人性更深切的理解,這同時也是他以獨特的唯名論(nominalism)來詮釋人類社會。偶爾,這手法很容易過於殘酷和冷漠。比如說和早期的作品《鏡子》比起來,在同系列的作品《侏儒》中,已經看不到那種活生生的殘酷世界,反而以後的作品,變得很客觀和輕描淡寫,但是從《螢火蟲》、《流浪狗》等作品中,可看出他的愁思和人性愛,已經比前述的冷酷緩和許多。甚至在<月光>一文中,他以描繪圖畫式,表達出自我見解和人性愛之間的關係。我想無論星新一如何徹底了解人性,也無法對人類漠不關心,這絕不是出於做作的人本主義(humanism)理論,而是來自他們內心對人類無止境的關愛。
昭和42年(1967年)星新一出版第三部長篇作品《弱人民強官僚》,作品中描寫亡父星一先生,受到當時政府的種種迫害情形。對這迫害星新一曾寫著:「本以為可以冷靜客觀執筆下去,但在寫作途中我不禁怒火中燒。其中可看出如果想要欺壓老百姓的話,這樣做是最徹底的樣版。」
而在文章的結尾,他又寫著:
「仔細想想,之所以會造成惡官僚如此囂張,也是因為有蒙混政府,榨取不法利益的人,這就像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見隨心所欲大觀一書中的官場學)
讀者從他作品中感受的坦蕩豪邁,可以體會他對事物的多樣性思考。另一方面,從作品裡也可以感覺奪走了日本人的喜怒、偷窺欲、時髦現實、攻擊性……等逞欲誘人魅力。所以,對大多數具攻擊性的日本評論家而言,星新一的作品是難以評論的,這是眾所周知的事。雖然如此,但仍常有偏離主題言不及義的評論出現,因為星新一作品中的寓言式超現代性,與他所蒐集的作品《孤島漫畫》、《死刑漫畫》等,外國單格式漫畫的超時代性結合。所以斷定他有日本人難以體會的歐美式幽默,實在是太過於草率的評論。例如〈酷熱〉、〈失眠症〉等作品,就是從日本傳統的詼諧短詩、相聲中,獲得靈感所創作的作品,只要讀過他的二本散文集《星先生隨筆》(1968年)、《隨心所欲大觀》(1971年),就可知道他在短詩、說書和其他的文學造詣非常精深,更可確定星新一在某些程度來說,是和傳統日本人的幽默感有著密切的關係。
順便一提的是,在他散文中他時常抒發對往昔的懷舊鄉愁(nostalgie),反而在他的小說中不常出現。其原因可能是因為人們從他被歸納為通俗小說中的感情主義(sentimentism),去掉了他的個人懷舊鄉愁(nostalgie),這也是為什麼在星新一的作品中,充滿不易濫情的短詩精神。
但,我對最近人們稱星新一為東洋哲學家的名號有些許意見。這樣的評價迫使身為讀者的我們,失去進一步探討星新一的內在世界。期待擁有哲學家的強勁理性,卻不去濫用的星新一的溫柔和眷戀世俗,可以從他的中篇小說《看!男爵的現代冒險》(1970年)中看出來,這是因為他賦予這部作品,在其他作品中所不曾見過的熱情和活力(vitality)之故。
星新一近來的新作有很大的變化也是事實,這就像他在指責評論他作品的人一樣。但是這絕不單只是「價值的相對化」,也不只是「早期作品,在最後一行才話鋒一轉顛覆內容,轉換價值引出主題重點,而最近的作品,卻在一開始就點出主題。」這種單純的變化,不管是價值的相對化,或把主旨挪到故事的開端,這些都是星新一在開始寫作時的極小部分心境,他現在卻是著手於更複雜、更精緻的工作。
雖說小說即使只是消遣娛樂的一種,但過於重視作家世界觀的日本讀者,並不善於因為有趣於作者的複雜寫作技巧,而研究探討他的作品。然而以這樣的理解力,是一步也踏不進星新一的內在世界。如果想多了解現在的星新一的話,必須了解在他的大腦袋中,盤據著相互對立的概念創意、視點創意、構思創意、俚語創意、無厘頭(nonsense)創意等等,各自有近十、近千模式的十分之一以上。(要算出這些排列組合的數目,對普通人來說是不太可能。)星新一的世界觀和這些創意是不可分離的。價值相對化不過只是視點創意裡的小小一例而已,而把主題移到小說的開頭,也不過只是構思創意的一個例子罷了。
而我,也只能推測星新一所擁有的大量創意,此後星新一會創造出什麼創意來,卻是我們完全不可得知的。人們常說,就連星新一在酒席間俏皮的玩笑,都是這些大量的知識不斷切磋激發而成的﹔同時,我至少可自信地斷言,這些並不是星新一隨口說說的玩笑或雙關語。假使這些真的是他的玩笑、雙關語或文字遊戲,那也是一種別人模仿不來的嶄新組合。
我很自豪地認為,能夠理解這點的少數二、三人中,一定也包括我在內。﹝其實,老實說除我以外,還有誰能理解呢,但總不能這麼自大地說,怕會引人不快的。﹞
由此可推知星新一完全不相信幽默論。星新一對於「即使讀了幾十本幽默論,也不可能寫出好的幽默小說。」爭論的反駁,我曾親眼看過一、二次。所以說星新一的作品,早已超越那些勉強能分類出十位數字程度的老生常談公式化幽默論。
儘管只是視點創意而已,就認為它是價值的相對化,或者是突然試著定位為第三、第四價值(這也是全盤否定的創意),為了價值轉換而反覆轉換三次、四次價值,把作品中人物的視點移到讀者身上(也適用於作品中人物以外的全人類的模式),有時候又變成作者自己的視點(在神和外星人的模式下發展時)。若要深究細數的話,這可是沒完沒了數不清。對厭倦於技巧批評的評論家,還是和所有星新一的作品,保持一點安全距離比較安全。
最後請讓我說一點私事。我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夠擁有像星新一和小松左京兩位巨擘前輩。當我縱情在天馬行空揮灑時,是星新一的禁欲主義救了我﹔當我得了憂鬱症無法寫作時,是小松左京的活力(vitality)救了我。當然這只是表面上的影響,實際對我的作品還有更大的影響,連我自己也無法算計。
以上是篇不能稱為作家論的雜文,由衷感謝給我首次撰寫作家論機會的星新一先生,感謝他的溫柔親切以及新潮社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