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一夢》是我繼《日不落家》之後出版的最新散文集,裡面所收的二十五篇作品都是近四年來所寫。
看得出來,我晚年的散文裡,那種感性逼人的純抒情之作是比較少了。像〈螢火山莊〉、〈不流之星〉這樣的感性表現,也不如我中年之作那麼意氣飛揚。比較多的,是〈另一段城南舊事〉、〈前賢與舊友〉、〈夏濟安的背影〉、〈八閩歸人〉一類的敘事文;和〈天方飛毯原來是地圖〉、〈鈔票與文化〉、〈一童子自天而降〉一類較為知性的作品。
另一方面,除了〈戲孔三題〉等三篇極短的小品之外,本集也有兩篇萬言以上的大品:〈聖喬治真要屠龍嗎?〉與〈山東甘旅〉。〈山東甘旅〉長兩萬一千多字,迄今是我最長的散文。我曾說過,散文不必拘泥於小品,也可以發展重工業。小品爽脆可口,方便淺嘗輒止,胃納有限的讀者,但大品才堪大嚼。近有論者說我的長文如〈伊瓜蘇拜瀑記〉羅列了不少地理資料,形同抄書,令讀者生畏。這種論者未免太「慣」讀者,太純情了。知識或資料只要是主題的知性所需,感性的發揮所本,就不是多餘,全看作者的功力如何驅遣而已。唯高明的作家才能將無情的知識點化成美感,才能左右逢源,將靜態的資料融入動態的敘述,甚至據以發揮獨到的議論。
近十二年來,我多次應邀去大陸各地講學或參加文藝活動,尤以近六年來最為頻密。北起吉林大學,南至廣西大學,邀聘我的大學有二十所,其中包括我的母校南京大學與廈門大學,分布省市除了我小時住過的江蘇、福建、四川、上海之外,更包括黑龍江、吉林、遼寧、山東、湖北、湖南、廣西、北京。各地學生與讀者聽講的熱情盛況,深深感動了我。例如在湖南的第一場演講,現場是「惟焚有材,於斯為盛的」嶽麓書院的中庭。正是中秋前五日,秋雨霏霏落在庭中的桂樹和石榴樹上,也落在穿戴著雨衣雨帽的四百多聽眾身上。我則心有不忍地站在避雨的大廳上演講,其間雨勢數度變驟,但聽眾沒有一人離席。那是我生平最難忘的一次講演,但回台之後,忙於他事,又欠缺嶽麓書院詳細的參考資料,耽誤迄今,竟無文章以傳。湖南作家李元洛、水運憲全程陪伴我三湘之行,事後我竟無一詩一文以謝,頗令湘人不滿,害得我不敢再去湖南。僅此一例可想其他。多次大陸之行可記之事很多,卻因行程太滿,以一身而要滿足學界、聽眾與媒體,實在太忙,否則我每晚可記日記,加上多蒐資料,當可留下更多遊記。《青銅一夢》只有三篇大陸遊記,實在太對不起各省的友人,也對不起自己。
本集的文章,多篇在大陸、香港與美國的華文報刊轉載。〈九九重九,究竟多久?〉是為傅孟麗的《茱萸的孩子——余光中傳》所寫的序。〈天方飛毯原來是地圖〉曾經《讀者文摘》譯成英文,刊於二000年九月號亞洲版。〈山東甘旅〉刊於福州《台港文學選刊》,後由河南的《散文選刊》二00三年二月號選入二00二年中國散文排行榜。〈金陵子弟江湖客〉是應母校南京大學校友會之邀而撰,二00二年刊於南大百年校慶的紀念文集《永恆的魅力》。〈新大陸,舊大陸〉原曾寄給上海的《收穫》雜誌,擬在我為該刊所開的專欄《隔海書》發表,不料該刊認為該文末段涉及敏感話題,要我刪去,我不肯,他們就扣下文章不發,同時也就將該欄取消。想起當初他們請我在《收穫》上設欄,傳真與電話相催的情況,覺得這樣的收場,實在太粗糙了。但在同時,北京的《參考消息》卻一字不漏地轉刊了此文。這樣的經驗想必龍應台更多吧。
〈我是余光中的秘書〉在上海《文匯報》刊出後,經該報評選,得到「長江杯優秀作品獎」。〈鈔票與文化〉、〈兩個寡婦的故事〉、〈當我到六十四歲〉、〈一童子自天而降〉四篇,都是我逐月為《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所寫的專欄,名叫「另一種專業:文化教養」。由於篇幅限制,未能暢言,像〈鈔票與文化〉其實要八千字才能盡興。〈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是二00三年中文大學頒贈榮譽博士給我,要我在四十週年校慶典禮上代表七位領受人發表的賀辭。開始我還擔心,該文第三段的戲言會令人不悅,好在現場的五千聽眾都「輸得起」,反而覺得有趣。
二00四年冬至後二日於「左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