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食者：戀童癖、強暴犯及其他性犯罪者

性加害者治療師的心情故事 陳若璋 （國立東華大學臨床與諮商心理學系系主任）

　　坐在辦公桌前，我打開《獵食者》一書閱讀，十分鐘之後，發現自己開始情緒起伏、呼吸急促，我知道我不能再讀下去了，把書闔起。

　　我來到布洛灣旅遊中心，找到一張野餐桌坐下來，四周高大的中央山脈撲面而來，深深吸了口氣，山巒層層疊疊、雲煙渺渺，山的高大穩定形成一股強壯的力氣進入我心，我知道自己開始有力量可以看那本書了。

　　打開書，伴隨著山影雲煙，我一頁頁讀著、一頁頁讀著，彷彿在校閱自己這十年的自傳——與性加害者工作的十年。十年，實在不算短的日子，有各式各樣的經驗，層層疊疊有如眼前的山影；記得夏天時，穿過台北監獄的長廊，進入治療室，一方面要吸引性加害受刑人融入治療情境，另方面又需和室外受刑人工廠吵雜工作的噪音抗衡；記得冬天時，我不斷擤著鼻涕、咳著嗽，努力想了解戀童癖不斷阻抗，其背後動機為何；記憶中，在國外的監獄聽到性加害者對兒童的殘暴時，胃部翻滾想吐又不能吐的氣味；記憶中，知道受刑人在操弄矯治人員，而矯治人員還甘之如飴，看在眼裡時那無助又氣憤的感覺只能自己吞嚥….。

　　我一頁又一頁地翻看，一頁又一頁地翻看，彷彿翻看著人類心中最骯髒、可怕的角落。這十年中，我也常自問己為什麼要接觸這個人類最黑暗的部分？我還要接觸多久？我自己夠堅強、可以接觸嗎？記得一九九七年冬天，我也如同現在一樣，一本又一本地唸著有關性加害者性質及治療的書籍，在當時，這些問題不時縈繞我心，而我也被這些人類的黑暗面所震撼；那時更有很長一段時間，夜間無法入眠，必須以一本本這方面的書來催眠，但看這些書時，又過於戰慄，只好把所有的書籍搬到五歲小姪兒的床邊，由入眠的他伴隨我消化及解析這些黑暗心靈的書。我常一面閱讀，一面需凝視當時僅五歲小姪兒那張純潔、無邪、甜美的臉，才能讓我了解自己為什麼要學習這些旁人不涉入的領域，知道我學習後要為誰而戰，知道我學這些是為了捍衛像我五歲小姪兒這些純潔、甜美的孩子不受傷害。那時我需要常常望著姪兒純潔的臉，才有力量繼續閱讀這些書籍，就如今天我需坐在布洛灣的大山面前，我才有力量繼續接觸、了解、整理這些黑暗心靈的祕密。

　　為什麼我說這本書簡直就是我的自傳？安娜‧沙特（Anna Salter）是心理學博士，我也是心理學博士，安娜從七○年代開始從事性侵害加害者治療工作，我從八○年代開始從事這項工作，我們倆人的工作對象都包括成人強暴犯（rapist）、戀童癖（child molester）、性凌虐者（sadist）到病態人格者（psychopath），我甚至還做過吃人魔（cannibal）（安娜的書中未提及此部分）。我們倆個不只做治療工作，也進行相關研究，更提供了數百場的演講，及相關人員的訓練；十幾年浸溶於此領域，訓練無數的檢察官、法官、警察與社工員及社會大眾，我們倆都開始有了錯覺，以為社會大眾和專業人士都和我們一樣了解性侵害事件對受害者及社會的傷害；以為社會將與我們站在同一陣線反對性侵害；以為大家和我們一樣了解這些性加害者的真面目，但一次又一次地明白，那是錯覺；我們以為因為我們的努力，性侵害案件會逐漸減少，但事實不然。正如安娜所言：「然而，我印象中，幾乎每天看報紙，都會有人因強暴或猥褻遭起訴的新聞；隨便問個人，親友中是否有人曾遭性侵害，幾乎每個人都說有……。」

　　我們以為經過這麼多年的參與、奮鬥與了解，別人早已和我們一樣破除了加害者是「青面獠牙的惡棍」這種迷思，以為別人和我們一樣知道，不管律師、工程師等專業人士，甚至牧師、工友等各種階層皆有可能是性加害者，但當我們社會XX黨主委因性侵害被抓，仍口口聲聲說是政治迫害，即使他的性侵害已涵蓋了凌虐行為，卻仍有一堆人相信他是被政治迫害；當我和安娜一樣聽到上百個兒童告訴我們，她們被性侵害的痛苦時，我還看到報上某大學性別中心負責人說「和兒童發生性關係，也是一種生活形態」，正如同安娜提及：「即使已有數十名兒童提及曾被某位神父所猥褻，但人們仍寧願相信德高望重的神父，而不願相信這些受苦的兒童……」這諸多種種實在令人氣結。

　　是的，安娜這本書寫了強暴者、兒童性侵害者、性凌辱者、病態人格者的面貌，也寫出安娜的氣憤或憤怒。她氣憤、憤怒這些性加害者善於掩罪飾非、逞其陰謀；也氣憤專業的矯治人員（包括檢察官、法官、警察與社工員）的疏於警覺，常被這些加害者矇騙耍弄，甚至為他們所利用；耍弄這些矯治人員最厲害的莫過那些病態人格罪犯，安娜花了兩個章節來說明這些現象。看著這些現象，我想起我的經驗：在對一個高智商、彬彬有禮、犯案累累的年輕加害者做完鑑定後，我立刻覺知這是一個極危險的病態人格罪犯。由於他善於耍詐、說謊，因此屢次為非作歹，卻沒有被逮，但他作案手法兇殘、傷人無數；在我意識到他的危險性後，特別見了典獄長及矯治人員，花了很長時間解釋此人的危險性，及若釋放後可能對社會造成的傷害；但數個月後，發現此人竟然操弄數位大學教授、教務長、牧師、社會人士出面為其奔走，聲援釋放他，美其名「不要殘害一個年青人的前途」，「不要封殺一顆向善的心」……當時每天面對被此人操弄的媒體，若非礙於專業倫理，真想質問大眾「你們真的願意釋放一個過去傷害了數百人，未來也可能傷害數百人的精神病態者嗎？」記得當時天天面對無知的傳播媒體，我只能無語問蒼天，覺得自己如此孤單。

　　數個月後，在這本書第七章提到的研究精神病態的全球知名學者賀爾博士（Dr. Robert Hare）到了台灣，有個機會我和他一起吃晚餐，同時向他提了上述的受刑人，他立刻證實我對那位受刑人的看法。他同時提供一八分鐘的影片，說明一位他曾接觸過的加拿大精神病態罪犯，此人曾性侵害並殺害了四名兒童後，進入監獄服刑，而後在監獄號稱一心向善、立地改過，並在監獄中決意成為扶持別人的獄中牧師，因此治療人員、獄卒逐漸放鬆對他的監督與看管；十多年後，他又在監獄殺了一位剛入獄的十七歲少年，痛心疾首的治療師問他為什麼「Why? Why?」他回答說：「數十年過去了，我已忘了殺人的滋味，我要再經歷、再回味一次殺人的滋味…」聽著賀爾博士的話，我忍不住掉下淚來。

　　賀爾博士安慰我，他說他了解我的孤單、無助，甚至是氣憤；他說：「也許這就是我們這個行業的孤單吧，當妳看到一些披著羊皮的狼，知道別人不知道的黑暗及危險，又無法讓他人了解其面臨的危險，甚至無處可述說時，真感無助……；但這些惡狼有時還不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專業狼可惡…在我早期從事這行業時，精神科醫生、社工、心理學家都漠視此領域，等到這個問題在全球都成為嚴重的困擾，許多國家把經費轉到這個領域時，過去對此領域沒興趣的阿貓、阿狗就都來湊熱鬧了，隨便做兩三年研究就自詡為專家，卻對這個領域沒有真正的了解……我常常只能搖頭嘆息。」他的話也讓我想起，這幾年我參與了幾個大案件，都引起電視媒體的興趣，因此邀請了一些所謂的專家在電視上捕風捉影、侃侃而談，其實內容距離事實極為遙遠，簡直是胡說八道，而了解真相的只有事件加害人，和我們這些由他們所告知的評鑑者。我只能反諷地想，也許加害者和我一樣正在電視機前譏笑這些所謂的「專家」吧，然而被誤導的大眾也將永遠無法從這些傷害中學習到正確的預防之道！

　　罷了，罷了！我想我也不需要在此抒寫這些心情，根本之道是趕快向安娜學習，將我這十年與性加害者工作的經驗寫出來和大家分享，可能才是真正療傷止痛的方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