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三十多年來,就像是這書中〈圍桌閒話〉那樣,我的讀者們每在報紙、雜誌上看見我的文字,所得的感覺竟如在神話中看見我們廚房的桌子變大、變長,慢慢升空,伸延出去,一聲不響地,到了他們面前,將他們也攬入這「閒話」中,與熱鬧?了。
「市廛居」所談是一九七八到一九七九年的事。「利涉大川」十四篇未竟稿,陸續在一九九二年刊出。兩篇悼亡、憶舊,最晚。〈憶未央歌?的大宴-少年李達海〉是一九九四。悼念「一代才女、張愛玲」一九九五。
不是我長期的讀者們,自然不明白「鷂鷹」何以「可憐」;更不會在〈一個土豆,兩個土豆〉篇尾有又看見「小童」的歡喜。
但是我們歡迎你也到我們桌上來。《市廛居》為你打開這個門。這書中的言論,少則三、五年,久則二十年出頭,所盼望及所憂慮的,常令人回頭細想:覺得竟是「臆則屢中」。
環境無情地被破壞、生活素質之低落、物資之橫遭浪費,而終了發現犧牲的是自己。也許在那一剎那窺見了「情」。憐惜自己的一點情。
因此也憐惜別的生命、人的生命、災難中無告的老弱的生命。因為心中有情,眼睛也看見了是非。本來只看見他人的錯誤,現在也看見了自己的罪過。
然後,對於「物」也有情了。
《市廛居》中,飛機頭等艙客未喫完的牛扒,就成了物資、價錢、倫理生活中的一個命題。有意志上的勇氣,才敢「小氣」,而達到「大方」。
我與慕蓮現在在台北。三天前從洛杉磯飛來的路上,機上的晚餐十分豐盛。慕蓮盤中一整塊大鮭魚完全喫不下。就如「市廛居」?「物盡其用」幾次的思量,我們想也像那次不能喫完的美味牛扒,可以容我們用袋子裝了帶到旅館,夜晚工作時餓了喫。但是這次規矩不同,這家航空公司不供給紙袋、並且不許帶走。我們心上想念那些一年又一年迴遊減少的鮭魚。
這次來台灣是歷史博物館召我來在高雄的一個學術研討會上講演。在此以外我是來「看」、來「聽」;盡可能不要變成「被看」、「被聽」的一趟旅行。
但是這些年來,台灣生活之糜廢,物資以錢值來定去留。人也隨之被分別為任用或裁除,愛養或揚棄了。我不免又要寫,又要把我們的桌子寫到四面八方讀者的眼前了。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三十日於台北福華大飯店
戊午年序
今年夏天慕蓮與我到麻省劍橋去度假,住了差不多一個月。路上開車閒話,笑著說:「我們成了游牧民族!」孩子們因為暑假都要工作,不能回家。勉強回到家來,往往又要匆匆回去。今年我們索性找孩子去,看看他們的生活情形,聽聽他們的工作怎樣,給他們喫幾頓有營養、不慌張的飯!於是,慕蓮打點起做菜的配料,連未喫完的米都帶著,我收拾起桌上堆積的筆記、舊稿,裝上了車又向東開。
往年只要有時間我們也常回東岸度夏,一家人在康州(「麻省」就是「省」,「康州」就是「州」。因為說起來這樣好聽、順耳。)且溪、延陵乙園,團聚。當年造這個園子,小孩兒們都一齊動手,回家就如回到孕育的地宮,正好將息,接受新生。暑假後再各回到學校去。今年去東岸卻不去且溪,而直奔劍橋來。我們這游牧人不是「逐水草」生活,是「逐子女而居」。
到劍橋既是為了與孩子們團聚,就如同在家一樣:各人做各人的事,不是旅行觀光,也不是出門作客。劍橋是我常來找材料、做研究的地方,但是這次手邊原是要在家中書房做的事,來了就決定不打擾當地朋友,只當是沒有離開自己的家。
因為這個緣故,初到的幾天,工作之餘,頗有市隱之樂,就起始寫「市隱記情」。後來寫作計畫有了改變,一放下這題目就不能再繼續,但是為它記的草稿倒常常寫,也積了不少。現在又已回到聖鹿邑來,上課已三星期了,才又重整理一下,準備與讀者朋友見面。原帶去劍橋的舊筆記反而又要等將來才能再整理了。
在鹿邑家中自然不是「隱居」,可是這一股心情潛力仍在。續作的筆記又已不少,決定接著寫下去,並把題目改為「市廛居」,以別於延陵乙園中的山林旨趣。
近年來常常覺得自己很笨拙,不能應付世事。寫的文字本來就是自己收存的多,發表的少。後來即使願意發表也因為不善於周旋「常」不能讓好意的出版家及編者原宥我不多寄稿的苦衷。
就在這種情形下,我本來就難得時間寫的信,也因之更遲延回覆不了。有時一日幾次會驀地想起一封幾年來懸念在心上的讀者來信,卻寫不出回信去。大概也是因為不善於給未識面的人通訊的緣故。
因為想的多了,回信的本旨常常在談話、講演及日記?流露出來。起始「市隱記情」的時候,心上便已有以這些文字當作與讀者朋友私語的意念。這些文字也因此變成了公開的書信。
雖然如此說,《市廛居》到底不是公開的信,不是去邀人來讀,不是大聲疾呼,要大家注意的那種文字。我請讀者中感到親切的,靜靜地讀。感到不合口味的請隨手放在一邊,也許將來還有回顧一下的緣分。目前先接受我的歉疚。
我們今日的世界事事都緊促得太厲害。時間常常警告我們自省。這一組文字也是我自省的一份紀錄。
在緊張的情況下,草率的行動比鎮定的自省容易得多。我因此採取一種慢而竭力不散漫的筆調,當作打坐靜思似的自修。這?先誠懇的聲明:不但我這些思路不是結論而只是過程,因為我從未發表過散文,連這文字也是半試驗性的。也請讀者鑒諒。
那麼我就用〈市隱記情〉作為這本書的一篇介紹性的序文。
一九七八年九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