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文推薦〕曾志朗
知識「經濟」vs.知識「利益」──期待研究的正直風範
今年九月中旬,在葡萄牙首都里斯本市將有一個由歐洲科學基金會(European Science Foundation)和國際科學理事會(International Council for Science, 簡稱ICSU)共同舉辦的一個大型會議,大會的主題是「研究的正直風範」(research integrity)。這是科學界有史以來第一次以世界性的研討方式(world conference),號召全球科學家約三百名,來討論這個別開生面的議題。在這個會議進行的同一時刻,也在同一地點,將有一個平行的會議,是由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所舉辦的全球科學論壇(Global Science Forum),也邀請了國際上的重量級科學家,來探討各國政府對研究者的不當行為做了什麼反應?到底採取什麼樣的態度?
我因為是ICSU最近成立的「科學研究的自由與責任」委員會(Committee on Freedom and Responsibility in the conduct of Science, 簡稱FRCS)的一員,所以參與了里斯本會議的規劃,也將負責在最後一天的會議做總結,我戰戰兢兢準備了很多材料,在寒風加急雨的三月天,來到了ICSU的巴黎總部。一進那棟古香古色的房子,我趕快脫掉溼答答的夾克,把頭髮擦乾,走進會議室。暖氣窩心,咖啡飄香,看看委員都到齊了,我接過大疊資料,準備傳閱,眼睛卻看到桌上有好幾本書,包裝封面都很熟悉,仔細一看,《侏儸紀公園》《地動天驚》《奈米獵殺》《恐懼之邦》等,都是克萊頓的科幻小說,主席循著我的視線望去,然後把手上的一本書推過桌面,說:「還有這本最新的NEXT,看過嗎?」我當然讀過了,因為遠流出版公司在年初取得中文授權,委由洪蘭教授翻譯,並希望我為它寫篇推薦文,所以利用寒假時間,我很認真的把英文版看完了。
我把NEXT從桌上拿起來,舉高。從大家的眼神就知道大概所有的委員都看過了,也知道它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會議桌上,當作討論時的參考附件。其實我在找資料時,也想過把這本書介紹給大家,因此背包裡就有一本。我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手拿著主席的NEXT,另一隻手像魔術師一樣伸入袋中,口中念念有詞,接著戲劇性的宣佈:「嗒!嗒!」我手上多了一本NEXT!大家都笑了!因為有其他四位委員也同時從包包裡掏出NEXT來。會議主席是瑞典烏普沙拉大學(Uppsala Universitet)的前任校長,趕快要這一群大孩子安靜下來,然後提出一個嚴肅的問題:為什麼大家會不約而同認為克萊頓的NEXT和我們要規劃的里斯本會議有關?
因為主席一直把眼光對著我,我將手中兩本一模一樣的書收攏,一本正經的說出我的感想:「克萊頓一系列的小說,都一再暗示科技進展的兩面刃(Dual-Use),它一方面一再提升生活的品質,改變了文明的風貌,例如科技使我們的世界變小了,使我們的壽命變長了,生活更方便也更多樣了,對自然災害的預測與防治也更加強了,這些都展示了科學研究所帶來的新知識與新技術是可以造福人類社會的。但另一方面,最前沿的知識其實是很脆弱的,本身的不穩定性是必然的,而新知的前面就是『未知』,往前走一步可能大好,也可能大壞,但沒有一位科學家會因此而不往前跨出那一步!更值得思索的是,新科學知識在應用面所帶來的福祉常常是片面的,而可怕的是在應用的過程上,對自然環境,對社會文化,對人體本身,以及對資源永續的負面影響,都經常因為商業利益考量而有意的被忽略了。
「科技發展的這一負向刀鋒,已經把地球砍得面目全非了,問題實在很嚴重,但一般大眾根本看不見,只是一味追求科技所帶來的物質享受!克萊頓透過小說一本又一本的提出警告,而且由各個不同的角度,利用小說裡的虛構人物與當前社會的實景,演繹出相當逼真的故事,尤其是NEXT這本書裡的情節,幾乎是生命科學實驗室裡耳熟能詳的故事,它所預言的法律、倫理、人性的崩盤,是指日可期的大事,然而我們科學界與教育界的人士卻一直沒能嚴肅去處理這當前的危機。所以,克萊頓這一系列小說提出的警訊,可以作為我們規劃里斯本會議的參考方向之一!尤其是如何教育下一代的科學家,使他們能在歷史、社會、文化的脈絡裡,去重新瞭解何謂研究的正直風範!」
我一口氣講了這麼多話,把其他委員都嚇了一跳,因為他們很少看到我那麼激動的討論某一個科學政策,我自己也嚇一跳,但是對這研究風範的議題,我特別急,我還有很多話要講,很多擔憂要說明,也要做很多建議,尤其要呼籲學界一齊來抗議學術排名的商業行為,因為在亞洲一些國家的科學界中,排名的壓力已漸成為科研歪風的根源。韓國的黃禹錫事件被認為是學術界的邪惡之首,而為了拚命把文章擠進最有影響力的科學期刊,以為學校爭取更高的排名及更多的特別預算,年輕的研究生竟然會「用自己想當然耳」的數據,去陷自己的師長、學校於不義;也為了要使文章讀起來更順暢、更流利,就把別人已發表過的文章,「借用」到自己團隊聯名發表的論文裡,等到別人檢舉而必須把論文從有名的期刊撤回,撤出的豈止是一兩篇論文而已,整個研究團隊、師長、學校都一齊受傷了,為了爭排名,就真的把自己的名譽都排除了,所以有人對中國上海交通大學以SCI(Science Citation Index)作為大學排名指標的作法,戲稱為Stupid Chinese Idea。
其實論文數據的造假及把他人文章剪接為己用的事件,反映的只是科學研究倫理淪陷的冰山一角。當知識「經濟」的本質,逐漸被知識「利益」的現實所壟斷,小說家克萊頓有如知識的靈媒,手中握的不是時清時濁的水晶球,而是那知識已被同化為利益的潘朵拉盒被打開後的景象──跟不上時代變化的法律,不可能用來保護正義,所以,高明律師的高明之道,就是有能耐、有口才、有文筆,運用這些過時的條文去保護知識利益擁有者的最大利益;新的立法也常在專利擁有者的操弄(lobby)下,以知識就是利益為最高的指標。我們個人的基因不屬於我們自己,而是由某大藥廠的專利部門所控管,我們終其一生可能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直到有一天……。而克萊頓預言說:那一天就快到眼前(next)!
我們在巴黎的會議是為了規劃九月里斯本會議的議題,但很好玩的是,我們這些各有專精的科學家三天兩夜都在談克萊頓小說所點出的「潘朵拉」效應,根據這些討論,我們列出了「研究的正直風範」的教育大綱,作為里斯本會議的五大主軸:(1)如何處理研究的不當行為;(2)界定研究機構的挑戰與責任;(3)界定何謂負責任的研究,並訂出訓練與預防犯錯的準則;(4)訂定論文作者及出版的規範;及(5)界定國際間所共同認可的最佳操作規範。這些都是作為一個負責任的研究者,在自己做研究及培育下一代科研人才所必須意識到的學術倫理準則;當然,研究機構在面對「排名」的壓力時,更要能對科學研究的兩面刃有所認識與警覺。
從《奈米獵殺》《恐懼之邦》到這本《NEXT危基當前》,我都為它們寫了專文推薦,很多人問我:到底克萊頓小說好不好看?它當然很好萊塢,很戲劇性,也幾乎是個成熟的電影分鏡和腳本,但對克萊頓的小說,我常常不是以小說的觀點去欣賞它,更多是從科學研究者的角度去迎接克萊頓提出的挑戰,對於每一個因為科學發展所延伸的故事,所牽涉到的社會面,所碰觸到的人類核心問題,都會讓我感到有所警惕,也都會使我在做研究的時候,去思考研究的正直風範等問題,以及如何讓下一代科學研究者也能具有深思的能力。
我到巴黎開會之前,感到克萊頓的警言,並仔細思考了它的含義;在開會的時候,則感到克萊頓所揭發的奈米、大氣、海洋及基因研究的負面刀鋒正在步步進逼,而且危機就在當前!寄望里斯本會議之後,全球性的努力會使正面刀鋒更為銳利!(本文作者為中央研究院院士,台灣聯合大學系統校長)
譯者序
麥克?克萊頓是美國現在當紅的作家,他的每一本書都暢銷,許多也拍成了電影。他的經歷有點傳奇,他是哈佛大學人類學的學士,哈佛醫學院的醫學士,加州聖地牙哥市沙克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員,他在念醫學院時,就以寫小說為副業賺生活費,醫學院還沒畢業,他的《死亡手術室》(A Case of Need)就拿到最佳懸疑小說愛倫坡獎,奠定了他可以以寫作維生的信念。當然,天下的父母都不願孩子放棄穩定的高薪去走落魄文人的路,他曾經因父母的阻撓發展出身心症,手臂突然之間麻痺了,被診斷為多發性硬化症(multiple sclerosis),只有三年可活;最後父母讓步,答應他棄醫從文,他立刻脫下醫袍,買機票去洛杉磯。當時他的小說《天外病菌》(The Andromeda Strain)電影版權已被好萊塢買下,在從波士頓飛往好萊塢的路上,他的手奇蹟似的會動了。
因為他的生物科技背景,所以他寫的小說有真實性,會吸引人。他的經歷讓我們看到,人生沒有白走的路,只要好好的把握,任何路上都能學到有用的東西。也就是說,對自己的行業真的沒有興趣時,不要害怕改行,人生是經歷、是過程,永遠沒有太遲的時候。如果當時他留下來當醫生,他只會是個平庸的醫生,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他見到血會昏倒),但是他改行做他喜歡的事,現在沒有人不知道他是誰。
我會接觸到克萊頓的小說是一個機緣:在我兒子小的時候,每個週末我都帶他去圖書館,有一天他抱了一堆書正要去登記時,在G號書架旁摔了一跤,書散在地上。我蹲下去幫忙他撿,看到G書架最底層有一本The Great Train Robbery(《火車大劫案》),心想應該是偵探小說,不妨借回家去看看。結果一夜沒睡,一口氣看到完,放不下來,第二天我就再到圖書館,把克萊頓所有的書都借回去看了。
他的小說好看是因為故事曲折,寫得合情合理,尤其他對人性的理解,使你以為他是個歷盡滄桑的老人,直到看了照片才知他是小伙子。像這本《火車大劫案》中人物的行為,我就一直用在心理學的課堂上,在美國,心理學是「核心課程」,各個學院的人都要修,學校認為不論學生將來走的是什麼行業,只要與人有關,都應該去上心理學。
十九世紀中葉,英國和俄國打克里米亞戰爭,每個月都要運黃金去前線發軍餉,有個極度有「人性」智慧的人就盤算著如何盜取這些黃金。他的做法像我們教學生「問題解決」一樣:把目標貼在牆上,然後一層層分解成次目標,再列出次目標解決的方式。比如說,盜黃金要知道保險箱鑰匙在哪裡,他就假裝喝醉了,在英格蘭國家銀行總裁出門去押運黃金時,故意去撞他,然後看他的手摸哪裡,就知道那必是鑰匙的所在地。很多扒手在人多的地方會故意大聲嚷「小心扒手」,每個人就不由自主地摸他的錢包。漢獻帝跟伏后寫了勤王的血詔,放在內侍的頭髮中夾帶出宮,曹操派人把守宮門,搜了三遍未搜出任何東西,於是派人跟蹤內侍,看他出了宮門後手摸哪裡,發現那個內侍伸手摸了摸頭髮,吐了一口氣。曹操便把他再抓回來,果然在頭髮中搜出了血詔,伏后因此而死。人身上如果懷有重要東西,他會不由自主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檢查重要東西還在不在,這是人的本性。
發現鑰匙是掛在脖子上後,又是另外一個難題:怎麼拿得到它來打模子呢?要有錢有地位的人寬衣解帶只有用女色,所以他找了倫敦最美的妓女,完成此任務。現在到了最困難的一個關卡:如何把活人放在棺材中,混上裝保險箱的車廂中呢?他先收集死貓死狗墊在棺材底下,使一打開棺木就有屍臭傳出來;這還不夠,英國人做事謹慎徹底,萬一站長不懼屍臭,執意要摸屍體有無氣息怎麼辦呢?他找了年輕貌美的女演員來扮演死者的寡婦,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邊哭邊扶柩還鄉。第一步先引起別人的同情心,等一下好幫她說話;假如站長一定要開棺時,這個小寡婦就要在第一時間趴在屍身上哭,使站長沒有機會去摸他的鼻息,別人會叫站長趕快蓋上棺木,別再折磨這小寡婦。透過種種人性的操弄,他成功的劫走了黃金,成為英國史上最大的一宗黃金大劫案。
我花筆墨介紹這些是讓讀者知道,看一本好的小說是娛樂兼學習,我們從小說中學到的常常遠比課本上來得多。很早以前,有一年初中聯考的作文題目是「假如教室像電影院」,我那時一直想,我們要的是「假如課本像小說」,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學生學習就不會這麼痛苦了。克萊頓的每一本小說都有這個功能,他的《死亡手術室》也是看完令人沉思良久,為什麼一個未婚懷孕的女生去找醫生墮胎時,醫生不能做,因為不合法,等她去找密醫弄得大出血,送到醫院來時,醫生又可以救她?醫生的責任不是救人嗎?還是醫生要兼道德裁判?
對我來說,我的大部分知識來自課外讀物,我喜歡看懸疑小說,它使我一邊看,一邊動腦思考各種破案的可能性。懸疑小說都是很好的「人性」教科書,克萊頓的書每次都介紹新知識,所以我愛看。他也很用功,做了很多研究之後,才敢動筆,他的《恐懼之邦》(State of Fear)書後面參考資料之多,好像在讀一本博士論文。我們常說數據不會騙人,但是科學家都知道它其實會,看你從哪一段擷取出來應用。他寫這本書最主要是媒體對全球暖化都是一面倒的報導,不能客觀的平衡報導,他要讓人們看到還有另外一面。當然這跟氣候是個非常專業的領域,一般人知識不夠,無法做判斷,只好聽從或盲從專家的意見;也跟學術界的壟斷有關,假如今天做的不是主流,就拿不到研究經費,為了生存競爭,只好人云亦云。對於克萊頓站出來,指出地球暖化的另一面事實,我到現在還是很敬佩他有這個勇氣。《紐約時報》有段話非常的傳神,它說:「在華盛頓,真實(reality)是創造出來的,你先創造一個假設,再創造一些支持它的數據,你一遍、兩遍、三遍的講,直到你創造出一些聽眾,當聽眾夠多到引起媒體注意時,你就創造了『真實』。」
至於這本《NEXT危基當前》有時代的任務,生物科技已經進步到可以複製生命了,大家對基因的觀念還是不清楚。前一陣子,報上登有研究團隊要抽取學生的口水,把他們的和王建民的相比對,看能不能找出第二個王建民。這種新聞令人又氣又好笑,到現在還有相信基因決定論的人,真是不可思議。
從大腦的研究上,已經知道大腦是環境和基因交互作用的產物。教育學家史密斯(Ernst Smith)說:「假如一個孩子沒有學會,這是老師沒有教好。(If the learner has not learned, the teacher has not taught.)」科學上的新觀念直接衝擊傳統的教育理念,過去對一個孩子沒有學會,我們的理由不外兩個:他笨、他懶;現在責任從孩子身上回到了教育者的肩頭。今年在紐約召開的認知神經學會年會中,有一個主題是「腦和教育」,有研究看到大人在孩子小時候的凌虐會改變他的大腦結構,從而製造出不良少年,也就是我們一直說的「受虐兒長大變成施虐者」的證據。
克萊頓在他這本新書中提出一個重要的觀念:基因不可以申請專利,不可據為己有。他認為只有人類的發明才可以申請專利,基因千百萬年來一直都存在於自然界中,與日月星辰清風明月一樣,人類發現了它,並沒有發明它,不可因發現而據為己有。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但是他並不能因此而把新大陸據為己有,不讓別人來,因為他只是發現不是發明。幾百年前,白人要向西雅圖的酋長買地,他說這不是我的,我怎麼賣給你呢?我只是這塊土地的過客,暫時使用它而已。
基因的專利會影響科學的進步,《NEXT危基當前》雖是虛構的小說,但裡面的事情可能發生在你我身上。我們如不規範科學的進展,有一天我們生病需要用到基因療法時,會發現如果沒錢付專利費,就不能使用與這個基因有關的任何產品,這是件不公平且危險的事。以前學校是個崇高的聖堂,是學者用他的聰明智慧,為人類謀福祉的地方;現在大學自籌營運之後,學校變成做生意的地方,教授紛紛自己開公司賣研究的產品;本來知識是共享,現在知識是獨門生意;過去校長的責任是掌舵,引導學校方向,現在校長的責任是募款。當學生在一切向錢看的環境中長大時,我們怎能要求他清高有理想呢?
近年來,克萊頓的小說每本都點出一個社會問題,翻譯完了,不是鬆一口氣而是憂心忡忡。孔子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器官移植、基因療法已經越來越普遍了,但是我們的立法始終趕不上時代的腳步,許多人等不及,只好先到彼岸去求一線生機,結果弄出一堆醫療糾紛。媒體本來有教育大眾新知的責任,但現在都在大幅報導緋聞劈腿等沒有用的消息,使基因這個名詞自生物學家約翰森(Wilhelm Johannsen)創造出來,過了一百年仍有人弄不清楚,不知還有多少王建民事件在私底下進行。
翻譯書是件很辛苦的事,尤其我不會打字,要用手一個字一個字的寫,但是看到台灣流行的一直是輕鬆休閒的小說,科普的書銷路始終不好,實在很憂心。外面世界的變動是很快的,若是一味的以不變應萬變,我們只是會被時代淘汰而已。在總統選舉時,有一個溫水煮青蛙的廣告很能打動人心,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到現在還沒有自覺到外面的火已經很熱了,假如我們不趕快跳出來,睜開眼睛看一下外面的人在幹什麼,會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但願克萊頓的這本書能像暮鼓晨鐘,敲醒我們不再渾渾噩噩的過日子;使我們的子孫還能在台灣看到二十二世紀的旭日東昇,而不是已經離鄉背井去外國做台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