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與女神——紀念萊芬斯坦
陳玉慧(旅歐作家)
問:你一生追求的目標是什麼?
答:能夠長長久久地工作下去。
問:是什麼讓你一直不停工作?為什麼不想退休?
答:平靜和休養的日子多無聊啊,我無法忍受。
問:你最感到驕傲的作品是那一部?
答:一九三六年拍的奧林匹克運動會。
問:你一生最後悔的事情是什麼?
答:那一年遇見希特勒。
這位一代德意志奇女子,活過一百零一年,也活過世人少有的傳奇人生。她的人生真的精采,奇特,瑰麗以及詭異。
她便是德國知名的女導演蘭妮.萊芬斯坦。上述的問答是萊芬斯坦百歲生日那天回答一位記者提問時說的。隔年,她便與世長辭了。
我不諱言自己對她的興趣,我深受她那強烈的個性和少有才華吸引。她不但是希特勒所愛的女人之一、納粹美學精神代表、最具政治爭議性的歷史性人物,也是百年來最重要的攝影家、導演和演員。
萊芬斯坦集才藝及美貌於一身,少女時期先是學習繪畫,畫風自成一格,但卻以舞藝聞名,多年受邀在歐洲各大城市劇院跳舞,廿出頭便投入電影事業,她自導自演的電影《藍光》受到希特勒垂青,從此為希特勒拍攝文宣片如《奧林匹亞》或《意志的勝利》。
萊芬斯坦被納粹領導人捧上第三帝國的天堂,但在二次大戰結束後卻墮入地獄。她被迫出席戰後審判聽證會,四十場沒完沒了的官司,隨後隱居慕尼黑,度過二十年貧困生活,但她對自己為納粹黨拍宣傳片一事至死沒有悔恨也無良心不安。
她說,「我對初崛起的希特勒印象很好,我不知道他後來會仇殺那麼多猶太人。」她稱自己為希特勒拍攝的影片是「純粹的紀錄片,不是宣傳作品」;她甚至說,「我對真相沒有興趣,我只對美的事物有興趣。」
她說,她自己「並不仇恨猶太人,」她也有猶太朋友,甚至啟用猶太演員。但她認識的猶太朋友卻毫不留情地批評她,「只會利用別人,成就自己」,當年她確實找來猶太演員,但電影拍完,她又把他們丟回集中營。也有從集中營倖存回來的猶裔人士氣急敗壞地說:她的罪惡之大,將之剁千刀都不為過!
我曾住在慕尼黑史坦伯格湖畔,我是她的鄰居。我曾多次經過她家,從湖這邊眺望她的住處,我曾坐在湖邊西西公主旅館的咖啡座喝咖啡,因為她也在這裡喝咖啡。我總是在回想她的一生,她做對了什麼?又做錯了什麼?
做為一代藝術家,她的命運未免過於離奇古怪。那麼多年,德國境內媒體不敢提起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沉重,陰魂不散,而國際媒體都說她是不死的納粹,希特勒的幫兇。死時還被人說活該,早就該死了。
如果她的攝影風格是法西斯式美學,她的法西斯美學卻無孔不入,影響了當代無數的藝術家。
我在想,那年她若沒遇見希特勒,她的人生會如何?
(全文請見《蘭妮.萊芬斯坦回憶錄》)
推薦序
迷人的法西斯,與去政治的美學
郭力昕
一位國際知名的人物,若同時擁有長壽和過人的記憶力,究竟是一種幸運、或是某種詛咒?青少年時期住過柏林的猶太裔英國左翼歷史學家霍布斯邦,靠著他對生命細節的驚人記憶,透過自傳為世人提供了一個清晰的、批判的二十世紀史觀。1902年出生於柏林、為納粹第三帝國拍攝過成為世紀經典紀錄片的德國導演蘭妮?萊芬斯坦(Leni Riefenstahl),終其逾百歲的大部分時光裡,則得不斷試圖擺脫她的罪惡印記,找尋新的生命與創作路徑,並在這本回憶錄裡為自己辯護、脫罪。
這也是「回憶錄」這類書寫非常有趣的地方。一位作者可以透過回憶錄,以個人的生命經驗為軸線或媒介,串出整個大時代的歷史場景、觀看角度、和引人深思的能量;霍布斯邦的《趣味橫生的時光:我的二十世紀人生》(左岸)就是這樣的例子。但一位作者也可以藉著回憶錄,自我中心的將時代起伏與生活細節,轉化為服務她/他希望產生的特定閱讀效果;萊芬斯坦的回憶錄,於我而言,是在這個意義上,也成為一本值得閱讀與研究的書。她將自己走過整個二十世紀生動曲折的生命故事,引人入勝的細描出來;而全書一個明確的訊息,是她為自己與納粹政黨/希特勒之間,以及為藝術創作與政治話語之間,所做的切割、淡化、或合理化的努力。這樣的努力,也許相當地贏得了世人對萊芬斯坦的同情和重新肯定,但我認為在我們很快地釋出同情與讚美前,仍須將環繞萊芬斯坦的議題稍做釐清。
萊芬斯坦在回憶錄裡,展示了她的人格特質,及其隨此而來的藝術創作特色。她一生追求美,與完美;無論早期的劇情片創作如《聖山》、《藍光》等,讓她享有全球盛名的紀錄片經典《意志的勝利》、《奧林匹亞》,或者《最後的努巴人》攝影集,萊芬斯坦持續的興趣,在於對人體的美與追求完美、對山岳與大自然的美、以及對軍容壯盛齊一的結構、秩序、和強健陽剛氣質的再現、禮讚和迷戀,等等。她崇拜美的事物與「完美」的人,自己也是一位外型出眾、健康姣好的日耳曼女子。蘇珊?桑塔格在〈迷人的法西斯主義〉一文裡,首先即形容萊芬斯坦的美貌,有種如同著名奧地利女高音舒娃茲可芙(Elisabeth Schwarzkopf)那般完美的氣質。
這樣年輕美麗的一位電影導演,只因為拍了幾部被希特勒委託製作的紀錄片,就要一輩子背負與希特勒關係曖昧、和成為納粹共犯的罪名,並指責她電影作品裡的「法西斯美學」危害甚烈,這些是否公平?這是過去幾十年來至今,許多評論者、傳記作者、以及萊芬斯坦自己的回憶錄裡,持續聽到的一種聲音。讓我們從幾個角度,檢視萊芬斯坦是否無辜,或者這些對她的譴責是否過當。
先從她的「美麗」說起。以回憶錄中萊芬斯坦各年齡階段的照片看來,她確實是一位美人。一些為她辯護的人,認為這個世界對貌美且有才華的女人是不公平、或有敵意的。美國《時代》週刊的影評人Richard Corliss認為,萊芬斯坦沾上納粹希特勒的關係、使其一生不再有拍電影的機會,是因為她的《意志的勝利》拍得太好、視覺風格獨到、以及「她是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 以模仿共和黨副總統候選人裴林而紅遍全美的電視脫口秀女藝人Tina Fey,在《浮華世界》雜誌的訪談文章裡,也為萊芬斯坦說項:「如果她[萊芬斯坦]不是這麼優秀的話,就不至於有這麼大的罪惡」。 而最有說服力、幾乎讓人想同聲一哭的話,則來自萊芬斯坦自己:「我不過為他[希特勒]製作了紀錄片。女人,是不被允許犯錯誤的。」
這些話放在一個普遍對傑出女性仍有相當敵意的性別歧視環境裡,也許是個準確的描述;但放在萊芬斯坦身上,則似是而非。這類評語之所以誤導,在於它們皆是某種無意或有意抽離了歷史事實脈絡的籠統論調。從萊芬斯坦與希特勒的關係細節裡,我們或可再思考這個問題。在二戰期間的一個報紙訪問裡,萊芬斯坦說:「於我而言希特勒是史上最偉大的人。他是毫無瑕疵的,如此單純、又如此富有男子氣概與力量…他是真正美麗、智慧的,身上散放著光芒。所有德國的偉大人物皆有缺點,例如尼采、俾斯麥,而希特勒的追隨者也不完美。只有他是純粹的。」
萊芬斯坦對希特勒的崇拜與著迷,不止一次地從回憶錄裡生動的描述出來。她在柏林聽過希特勒的演講後,即被這位「完美無瑕」的人吸引,並積極達成接近希特勒的強烈慾望。這個慾望達到了,且她得到希特勒委託拍片的機會。依照萊芬斯坦自己的描述,她對希特勒這個人並非毫無保留的喜愛,尤其強調「他[希特勒]的種族主義我是毫無保留地加以拒絕的」;但無論希特勒的國社黨所鼓吹的種族主義,或者她先後面對希特勒與戈培爾突兀魯莽的、讓她不知所措的示愛,都沒有把宣稱無法接受這些的萊芬斯坦給嚇走。那麼,我們該如何理解她如此強大的想要繼續接近希特勒的慾望?
萊芬斯坦宣稱自己對政治既無認識更無興趣,自己最大的興趣在於拍片和藝術創作。但這個宣稱與自我辯解,是個偽善的謊言。萊芬斯坦也許對政治事務本身沒有興趣,但她對攫取機會、得到(透過藝術)表述的權力,則具有濃厚的興趣和慾望。此外,一個女性,如果迷戀著一個在某些人格特質上具有領袖氣質的男性,當然也無可厚非;但是,萊芬斯坦對希特勒的迷戀,不可能與其政治主張完全切割,而必須得和這位強人所主張或代表的意識型態連在一起。萊芬斯坦在早期作品裡,強調對高山的歌頌、崇拜與征服(或死亡);而希特勒主張的團結的黨、軍隊與國家,對強大之日耳曼民族的自我推崇和對猶太民族的憎恨(與之後的屠殺),其實相當程度地正好對應了萊芬斯坦心儀的那些特質:純粹、強壯、完美、征服。
(全文詳見《蘭妮.萊芬斯坦回憶錄》)
後記
在我收筆之前,我請朋友對書中?述和表達不清楚或錯誤之處提出指正。由此我也發現,一些人非常吃驚我居然對很多事情發生的具體時間還記憶猶新,尤其是與希特勒和戈培爾等人有關聯的事情,甚至能逐字逐句回憶。有人建議有些原文字句不必在書中援引,因為我無法證明這些原話的正確性。我對這一建議思考許久,但最後還是決定把它們寫出來。正是他們的建議促使我要告訴那些持有類似想法的讀者,為什麼我能夠逐字逐句地將這些原文字句回憶出來。
希特勒對我的命運有重大的影響,每次和他以及他身邊的重要人物的談話都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曾經無數次與我周圍的同事和朋友說起過這些談話的內容,戰後在我被關押期間又一次次向美國和法國軍事以及民事部門,重複過這些談話。
這些審訊中的大部分談話內容都被記錄了下來,而且我都在上面簽了字。我怎麼敢在今日做出完全不同的陳述呢?在華盛頓和巴黎的檔案館裡存放著許多我親自簽名的審訊記錄,裡面逐字逐句地記錄了我與希特勒談話的內容,所以為了保護我自己,我現在所寫的一切也必須與以往的陳述一致。
在過去那些歲月裡所發生的一切,猶如一幕幕的電影,無數次在我眼前重播——直至今天我仍無法擺脫以往發生過的這些事情。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從青年時代起就養成了每天寫日記的習慣。在戰後,我的一些無可替代的筆記和文件不是被沒收,就是丟失,不過在五○年代,法國曾將在巴黎被沒收多年的部分檔案和信件還給了我。我的諸多朋友是我在本書中所?述的歷史見證人,他們還幫我收集了在世界各地關於我的出版物,在他們的幫助下,使我又能重新建立起一個龐大的資料庫,如果沒有這些,我根本無法完成我的回憶錄。
我寫此書的目的是想澄清誤會,消除成見。我用了五年的時間完成回憶錄的初稿,最後寫就這部書並非一件易事,但也只有我才能完成這部回憶錄。這本書並非是一本輕鬆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