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鎮魂曲:不存在的女兒和她的瘋魔情人們 駱以軍
這是一個困難而恐怖的經驗。
困難處不在閱讀本身,反而是那剝洋蔥般一瓣一瓣摘下包裹身世謎霧的每一張呻吟的、顛倒嗔痴的、為愛而變貌成魔的群臉。恐怖的不是那傷害最核心的「父之罪」──這幾乎已成為陳雪成熟期之後所有小說技術、敘事迷宮所封印鎮魂的那張惡魔之臉──那比所有的傷害史更濛眛渾沌的史前時光,惡魔的臉其實孤獨、軟弱,被生命的不幸和社會的剝奪損壞而微弱打光重建出一張暗室中五官融化剝塌的「可憐人」。恐怖的不是作者如女祭司召喚所有原本靜置凍結於往昔時代,所有被那一場核爆般「愛慾之魔」所附、炸得屍骸碎裂的亡靈,再一次像劇場演員在廢墟中支撐站起,重演一次當時那(所有)高燒的、囈語的、想殺掉對方的,把有限之愛之能量一次揮發熾亮到極限的……那種慢速倒帶睜大眼睛、不放過當時咒困其中每一角色內心微細葉脈絨毛,其實追憶之攝影鏡頭對著的,是像高溫焊熔鎗對著眼球噴出的氫焰……
是怎樣的心靈可以承受這樣「整座地獄燃燒得如此輝煌」的全景素描──而非洪太尉揭開鎮魔鐵板放出一百零八天罡地煞之魔物瞬刻的轟然洶湧──作為小說同業,我畏懍佩服的是,從剝洋蔥起始,層層屏障迴廊,陳雪如何能以一種小說家的絕對專業,像藏密唐卡老繪師,一層一層鑲嵌疊套,每一細節填色、描花、精密繁錯地占領局部,絕無暈染潑灑?如何能在娓娓旁白時,拿鏡頭的手從未抖過?如何能,不為最初無辜置放至少女軀體內的核廢料之毒液腐蝕、擴散,被憤怒與瘋狂吞噬?或相反地,被遺忘機制或心理治療話語體系保護,將那一切噩夢封箱沉入最深之海底?是怎樣強大的心靈,可以不虛無、不進入憎恨冰冷之境,不為畫面裡「所有人都瘋了」至愛之人全變身成鬼形、豬形,在油鍋刀山刑架上哀嚎哭泣的暴亂全景所惑,如目犍連以錫杖擊地,壞肉身入冥府,引渡、釋放、以淚水滋潤,那些槁槁惡臭困在傷害地層凍土裡的親人與愛人之怨靈?
如何能?
我們總在想:靈魂的盒蓋掀開後,裡頭能藏有多少可能?
這部小說朦朧讓我想起王安憶的〈小城之戀〉,二者毫無相似處,只是一個「性進入離群索居的二人小世界」的寂靜與悲傷,「只有我倆」的一種瘋顛與朝必然之半衰期耗竭。
其實推進敘事唱盤旋轉的聲紋形式,以我們這世代的小說技術選擇而言,甚至可算古典:多聲部內心獨白之輪奏,譬如福克納《聲音與憤怒》、芥川〈竹籔中〉,或如柏格曼那些靜置劇場裡臉孔沒入暗影的聚會之人,汩汩吐出各自糾結埋藏之恨意與傷害:琇琇、阿鷹、淑娟、阿豹。
每一部裡像精準組合的小女孩玩具「甜蜜家庭模型」傷害版:芭比和她的爸爸、媽媽、男友們、妹妹、男友的妻子……當時,牆在這裡、沙發在這裡、床在這裡、電視播放的是哪一部片子、誰誰誰在那個時刻說了一句什麼樣的話,另一個人臉上表情是怎樣細微之變化……!每一部裡像上發條的蠟雕傀偶以三人或四人一組,一動對位一動地跳著把自己機械拆掉、慢速地毀滅的探戈……或者,我們看這位作者在展示一種奇異、冷靜的遊戲:一座由無數片長方薄積木垂直堆架而上的、巍巍顫顫的高塔,每次從塔身各處抽走一片薄積木,在一種高度危險的焦慮中,那脆弱之塔在各部位似乎致命處被抽去仍保持不倒,直到造成最後崩塌的那片不知在何時被抽掉……
琇琇這個女孩,是書中所有男人之所以附魔、狂情蕩慾、顛倒瘋狂的核燃蕊棒,將性慾與極限美感渴求帶至一光爆的形貌。她既是蘿麗塔,又是以處女身被縛綁上刑架承受「父之惡」的犧牲。她摧毀了那陰鬱、苦悶、不擅描述自身感性的典型台灣底層男性的「婚姻」、「結拜兄弟」、「長嫂如母」、「叔叔與姪女」這種種細微索索的性之經濟、權力、與倫理網絡。那其實是本土女性版的《家變》。只是壞毀的劇場趨力非王文興式的「時間」(或曰卷軸畫式的全景、慢速時間,靜置鏡頭對著一活物記錄其敗壞、塌陷、潰毀之長時間過程的哀感),陳雪是以「性」、或琇琇這個「被超現實、超越社會倫常能承受之性而永遠摘除掉『正常』晶片」的女孩,因為女童時期為父所玷污,而封印在一永遠純真(幫痛苦父親治病的小女孩,或用意志將胯下閉合成一無孔穴狀態的超現實自我想像)的療癒處女神,作為那引發這一切「大人扮家家酒」、「所有人偽裝成幸福快樂」的這一群其實良善、卑微的幾個家庭劇場的恐怖大爆炸之液態炸藥。
我想台灣小說或不曾有將「性」展演得如此純粹、妖異、美麗──除了舞鶴之外──卻有具有毀滅之神猙獰之臉的恐怖力量的書寫了。
我記得去年(二○○八)年初,在農曆年前,我與陳雪、顏忠賢君、楊凱麟君四人同遊台南,在大天后宮前廟埕,目睹了一場奇異詭麗之出巡神偶朝拜黑臉媽祖的「神拜神」場面。我曾將這段經驗寫在自己的小說之中:
那是八尊兩層樓高的巨型傀偶,各自穿著白銀蟒鱗錦織繡袍,關節僵固不動,但雙臂長袖曳擺搖甩。祂們是范謝甘柳四將軍,春夏秋冬四大神,踩著顛倒夢幻的舞步繞著圈子,像是八個得了巨人症的長腳大個兒相聚歡喜又焦慮地不知如何是好,祂們的腹臍部各有一潛艇般的舷窗,讓躲在巨神身體裡面下方的蠻勇漢子眼神淒迷地看著外面炮仗鑼鼓喧天,紙醉金迷一張張畏懼卻又迷醉的凡人的臉。
「大仙尪仔。」他發現這幾尊在發光的房間金漆巨影的女神注視下跳著神之呆傻舞步的巨人們,臉部不如印象中這種遶境傀偶漆著俗麗肉色漆紅色漆或黑色漆,而是長鬚長眉,臉如焦炭或棗木,瘦削拉長的下巴、深凹的大眼、高聳的鷹鉤鼻──完全是中亞人或阿拉伯人混血的人種輪廓。他想:搞了半天,原來這每每在巡神幻麗之境孤獨於半空中揮著長袖的大個兒判官或瘟神將軍們,根本就是幾個忘了回家之途、陷困於矮小漢人夢境中的八個外國人。
八個胡人。老外。
每尊盔頂紅珠亂顫,背插旌旗,祂們不敢回看身後那鑾殿中目光灼灼的天后。搖頭晃腦,孤伶伶進不了這包圍住祂們的漢人夢境。一臉滑稽悲傷,找不到回去當初被甩出神之夢境的路徑。祂們每一尊的頭頂,木雕層瓣而上,非常古怪地戴著如一座金漆凌霄殿的奧麗之冠,一個想法深深震動了他。
神把祂的旅館頂在自己的頭上。
這幾尊大仙尪仔、異國神祇,即使最後混跡於一座漢人之城裡,從事驅邪壓煞,捕捉惡鬼的遊巡武職,在漢人的集體陰怖夢境裡挺著四米以上的高個兒,穿著華麗漢服東奔西走,但祂們,仍像那些非法外勞在地下工廠、餐廳、麵包店地下作坊間流竄躲避移民官員,得把鋪蓋隨身攜帶。即使那些神的旅館建築得如此幻麗繁複,讓人目眩神迷,祂們還是得把它們頂在頭上隨時可進行遷移中的遷移。
於是,跟在大仙尪仔之後列陣搖頭晃腦踩「虎步」前行的八家將,就像是一整批從那些巨神頭頂神的旅館裡歪歪跌跌摔出的不成形小人兒。他們矮小(或因跳八家將的都是一些十三、四歲,身體尚未發育完熟的青少年男孩)精瘦、背膊刺龍刺鳳,個個一臉酣迷、雙眼怒睜,繪了京劇孫悟空白菊花綻放的臉譜後面,帶著■月仔的騰騰殺氣,那臉譜使他們的臉,綻裂開一個以鼻尖為圓心的黑洞,或如旋轉中的彩色風車。他們左手統一執一把蒲扇,右手各自拿著魚枷、蛇杖、戒棍、火盆、黑旗、瓜鎚、判官筆……這些蛻化成神失敗、被從神的旅館逐出的少年神差們,知道此刻自己正在這被善男信女一層層包圍的神之劇場的正中央,他們像夢遊者附魔者神之胚胎被用針尖挑刺過的畸形怪物,有人類少年的胸肌和乳頭,卻穿束著最低階之神(不是天界之神,是冥界之神陰司之神的衙役)彩衣官服招搖街市。蜂炮和煙花在夜空炸開,廣場群眾外圈有至少二十支白鐵打鑄的長螺號,單調卻邪魅地衝著他們發出宰殺鯨魚時被海濤一陣一陣蓋過的嗚咽悲鳴。
「神在拜神了……」人群中有人低喊。
──《西夏旅館》下冊,〈神之旅館〉,頁五一二 ~ 五一三
是夜,在凱麟君家客廳,我第一次聽陳雪娓娓陳述琇琇、阿鷹、阿豹及環繞著這整個恐怖劇「所有人都瘋了」的附魔故事,那非常像一千零一夜某個最關鍵之夜的啟開封印群魔(ㄏㄠˊ)鳴竄出的說不完故事,我記得我聽得淚水漫面,除了說故事的陳雪像降靈巫祭起故事中每個角色被自己「因愛而入魔」的變形毀滅臉貌而驚嚇之畫面,我們每個人都噤默無言,只能渾身發冷地抽著菸。當時我便預感《附魔者》這本書一旦寫出,將是陳雪進入成熟期最重要的一部小說。那個晚上我們在天后宮前看到「大仙尪仔」與八家將以一種台灣■月男子的陽剛、暴烈,但又嫵媚之舞步,在炮仗與鑼鈸的迷離襯響中,搖頭晃腦不知如何是好地繞圈朝拜那尊黑臉女神,那恰像後來聽到阿鷹、阿豹們痛苦進入琇琇以自身為潘朵拉之盒而開啟的「大強子對撞機」──所謂的末日實驗,當琇琇這個小女孩曾受到的傷害被拆封,一旦這些雄豪男子心中掠過「以愛為救贖」之念頭,你立刻聽見故事中一座一座個人宇宙次第崩毀壞滅的巨響──整個夜晚恰形成一相吮相扣、顛倒迷幻之華麗隱喻。
本書書名挪借自杜斯妥也夫斯基之《附魔者》,實則書中諸人在狂愛之漩渦中扭曲、呻吟、恐懼之臉,反而讓我想到杜氏另一本小說《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的三種對應「父之罪」的愛(或失愛、無愛)、懲罰或救贖:米卡、伊凡、阿萊沙.謝意三兄弟。
如同他所有小說對「激情」的遲疑:
良心的折磨、悔恨、永遠被地獄之火灼燒。
在杜氏《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之中,弒父──殺掉那個卑鄙醜惡的父親──以伊凡(具有《罪與罰》以降,高等智力之「超人」,擁有無邊界之自由可以殺掉劣等人種的附魔者)引誘他的兄弟米卡(像戴奧尼索斯那樣的動物本能型男人)去執行殺父的行動。在杜氏典型的「附魔者」與「白痴」之錢幣兩面,時常纏祟著一個巨大、恐怖的提問:人可能把自己拉高到神的視域?僭越進入神的純粹時間?包括柏格曼《第七封印》裡和死神對奕的中世紀武士;包括《銀翼殺手》裡那個博士按自己智力之理想典型打造之複製人,在捏爆自己的創造者(對比意義之上帝、父親)前,說:「我將要做一件令人困惑的事。」不論「懲罰」或「負軛受苦」,其實皆是竄奪神之權柄,那樣的自我意志擴張,注定如宮崎駿《風之谷》那帝國打造之巨大戰鬥機器人,站起以恐怖力量口吐光燄暴風將遍野王蟲瞬刻燒成焦燼,但終因體骨身軀無法支撐那巨大能力之挪借,在下一瞬立刻溶解垮掉。「上帝的裁判並不和人類的裁判一樣。」
在陳雪的《附魔者》中,「父之罪」在傷害啟始的神祕時刻,在那人間倫理慘不忍睹的光影濛昧暗室,她並不是將之放置在一精神分析式的辯證(這早在《惡魔的女兒》、乃至後來的《橋上的孩子》、《陳春天》,已經以不同的小說引渡「寬恕」過那個被自己所犯罪行永恆釘在核爆時刻的不幸父親了),而是進入一神祕主義的攝影:那個扮演了女性版阿萊沙(《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中,具備基督之愛的那個老么)的琇琇,以神性之哀憫包裹救贖無數時光返復的卑微、損毀、犯錯之父親,但這樣作為其它小說結尾的昇華與寬恕是可能的嗎?
於是在《附魔者》這個故事裡,裸身吞食了父之噩夢的童女神,反而啟動了「附魔」:因為在一純真無告的「處女機器」自我修補自我淨化的程式內鍵過程,在將父之罪的暗影翻印成「女兒之愛」的極限強光,像與真實世界漂離斷裂的一只「玻璃瓶中帆船模型」的精巧靈魂之內向小宇宙,使得琇琇在真實界與人間男子遭遇時,形成一種愛之形式無從建立、愛必須被拉高到不可能之強度才可能蓋過那惡魔父親包覆於溫暖子宮內的童女神的「純淨的性」。否則任何的愛慾行動皆重演強暴(奇異的是,阿鷹與阿豹掉進對琇琇之蘿麗塔狂魔迷戀,場景皆是在KTV小包廂──那父之罪密室的複製)。愛之神光降臨在阿鷹與阿豹身上時,變得痛苦、陰鬱、折磨、扭曲。於是一種奇異的腔腸式疊套魔術出現了:在陳雪的《附魔者》裡,琇琇既是那無比溫柔承受父之玷汙的神之子阿萊沙.謝意;卻同時是操控傀儡懸絲讓米卡(雄性動物本能的阿鷹與阿豹)去弒父的伊凡。她揭開、讓他們看見那極限光焰,一旦附魔無法重回人間義理秩序,無比妖豔無比純真,卻又在像駭客植入病毒軟體將他們原本運行無礙之男性程式完全炸毀、癱瘓之後,最後那張底牌上畫的卻是一個早將自己倒退回女嬰純潔時光(故而無能回贈同等激情、犧牲、世俗時間的「人之愛」)的「不存在的女兒」:永遠的逃跑者、失神者、離開現場者、遺棄者。
「阿鷹的愛太遼闊,阿豹的愛太纏綿,大家都瘋了。」
作為同世代小說創作對手,陳雪的這部小說讓我畏敬之處,並不完全在她以「萬花筒寫輪眼」般的亂針刺繡,展演了不同聲部諸人在這個恐怖劇場中,各自抓臉哀嚎的「聲音與憤怒」、「哭泣與耳語」;也不只在小說時間竟同步人世滄桑的懺情體幻術──故事的最後,所有人都「變平凡了」:
他曾以為那已是萬劫不復了……但沒有毀滅……他們都變平凡了……我們在痛苦之中壯大、強大,擴大到無限大,以致於我們只看見了自己造成的毀壞,自己身上的痛苦,我們的眼睛、感官、情感都如此細緻能將任何情緒體驗到無窮……但生命之中還有生命,生命之上還有其他,那垂危之際,有人伸出一條繩索垂向我們……地獄在後頭追趕,我們終於轉身,伸出微弱的手抓住那條繩索。
讀至此我熱淚盈眶,猶如重回那個我們諸人目睹巨大神偶在媽祖神龕前踉蹌踩舞步的晚上,那第一次聽這個絕望故事的魔幻之夜。我佩服的是,陳雪進入小說時光將這個「所有人都瘋了」的艱難劇場一個章節一個章節翻寫上稿紙時,那彷彿瑜珈修鍊的嚴謹與穩定,並未被小說中的狂魔激情給吞噬。像波赫士小說〈環墟〉中在河岸火神廟於夢中造人的鍊金術士,沉靜的工作途中,手沒有抖過。沒有狂譫妄語,沒有掉進惡之華的狂歡引誘,沒有閃躲與虛無。那讓我在閱讀時刻再一次被提醒小說書寫以其抄寫僧之枯寂工作這件疲憊勞動,可以鎮魂之莊嚴。
祝福這本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