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大師的17則智慧： 慧能禪法之般若與佛性

推薦序

當代台灣禪學名家楊惠南專文推薦

楊惠南

　　許多讀者都知道下面這則出自《六祖壇經》的故事，而從這則故事可以看出惠能融和「般若空」和「佛性有」的事實：

　　惠能即會祖意，三鼓入室。祖以袈裟遮圍，不令人見，為說《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惠能言下大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遂啟祖言：「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祖知悟本性，謂惠能曰：「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六祖壇經˙行由品》）

　　在這則惠能開悟的故事當中，五祖弘忍為惠能宣講的是《金剛經》，它是《般若經》的一種，而所宣說的，自然是「萬法皆空」。然而，惠能悟入的，卻是「自性能生萬法」這類與「佛性有」相關的思想。而弘忍所讚嘆的，也是「見自本性（佛性）」的「佛性有」。「般若空」與「佛性有」被惠能（和弘忍）巧妙地調和在一起了。

　　事實上，禪宗原本就有兩個思想傳承：初祖菩提達摩到四祖道信之間，以四卷本《楞伽經》為「心印」；五祖弘忍後，改以《金剛經》作為「心印」。這點，宋?蔣之奇〈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序〉說得很清楚：「昔達摩西來，既已傳心印於二祖，且云：『吾有《楞伽經》四卷，亦用付汝。……』……至五祖，始易以《金剛經》傳授。」《金剛經》談的是「般若空」，而四卷《楞伽》談的則是「佛性」（如來藏）。惠能融和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思想，想來是有跡可尋的。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惠能的融合般若與佛性，並不是採取一視同仁的平等態度，而是以佛性吸收般若思想，把般若空神不知、鬼不覺地化為佛性有。這可以從下面這段《壇經?定慧品》的引文看出來：

　　我此法門，從上以來，先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無相者，於相而離相。無念者，於念而無念。無住者，人之本性，於世間善惡好醜，乃至冤之與親，言語觸刺欺爭之時，並將為空，不思酬害。念念之中，不思前境。若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不斷，名為繫縛。於諸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念者，念真如本性。真如即是念之體，念即是真如之用。

　　其中，「無念」和「無相」肯定是般若空的思想；「真如本性」肯定是佛性有的思想。而「無住」，則介於二者之間。若說「念念之中，不思前境」，則是般若空的思想；若說「念者，念真如本性」乃至「真如即是念之體，念即是真如之用」，這是佛性的思想；若是「於諸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則屬般若空的範圍。因此，「無住」是一個融和般若與佛性的綜合性概念。

　　拙作〈《壇經》中之「自性」的意含〉（收錄於拙著《禪史與禪思》，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95年，初版，頁208?229），曾以下面的圖表，說明《壇經》中所說佛性與般若之間的從屬關係：

拙作並進一步從這個圖表歸納出兩點結論：
(1)心念與萬相都由自性（如來藏）所生，因此都是本性清淨的；
(2)因為心念與萬相本淨，所以應該無住，亦即應該無念和無相。

　　在這?，我們看到了佛性（自性、如來藏）與般若空（無住、無念、無相）之間的關係，並非平等的關係，而是從屬的關係。換句話說，一方面自性是萬法的根源，因此也是能夠開發無住、無念、無相之般若潛能的根源。（《壇經?般若品》所謂「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及至「須假大善知識，示導見性」。）無住乃至無相的般若空，不過是從屬於自性（佛性）的概念而已。另一方面，無住乃至無相的般若空，只是實踐上的手段，而非目的。禪修的目的是在頓悟自性──所謂「見性成佛」。就這個意義而言，佛性為主，般若只是修行（實踐）上的方便手段而已。般若空被佛性有所吸入，消沉在佛性的大海當中了。就這點來說，惠能並沒有超越天台和華嚴的高僧們。他們都一樣，選擇中國人喜歡的佛性，相反地，揚棄中國人（也許是所有凡夫）所疑懼的般若；因為唯有如此，才能完成印度佛教的本土化工程。

　　惠能禪的本土化工程具有鬼斧神工之妙，但這也意味惠能本人並不一定意識到他自己的所作所為，是一種劃時代的、革命性的本土化工程。惠能禪本土化的清晰意識，也許要由學者的專心研究才能完成。陳平坤先生的大作──《慧能禪法之般若與佛性》，即是站在學者的研究角度，來看惠能禪如何調和「般若空」與「佛性有」。惠能禪的本土化工程，並非一人一日、或一宗一派所能完成；這點已在前文有所論及，但卻著重禪門之外的一些高僧大德，例如牟融、智顗、法藏、澄觀等人的本土化工程。陳先生的大作，則直接從菩提達摩的禪法談起，一路說到四祖道信和五祖弘忍。四祖以前，偏重在四卷《楞伽》的教學，因而也許談不上有什麼調和般若與佛性的工程。（陳先生的大作當中，曾零星論及初祖達摩至三祖僧璨的禪法，也存在著若干般若空的思想。這點，印順法師的《中國禪宗史》也曾有相同的觀點。但畢竟這些般若空的思想，只是鳳毛麟角而已。）般若與佛性的調和工程，明顯開始於四祖道信。他的禪法當中引進了《文殊說般若經》；經中，除了含有「繫心一佛，專稱名字」這種念佛三昧（一行三昧）的禪法之外，還有濃厚的般若空思想，例如：「如是入一行三昧者，盡知恆沙諸佛法界無差別相」。因此，道信所開創出來的禪法特色是：「念佛即是念心，求心即是求佛。」（道信《入道要方便門》。）乃至「看心、看淨」。（詳見前揭書。）

　　到了五祖弘忍，除了繼承道信的念佛禪，提倡「急速念佛名，令淨心」（《傳法寶紀》對弘忍禪法的描述）之外，還改以《金剛般若》作為「心印」，進一步在四卷《楞伽經》的佛性思想上，引入般若空的思想。這也因而開啟惠能禪法的本土化工程。這些前因後果，讀者都可以在本書第三章中詳細讀到。至於第二章，陳先生是從闡述般若空和佛性有的佛典當中，歸納出其中的思想特質，而為後面幾章的調和工程，打下堅固的理論基礎。

　　陳先生大作的最中心章節是第四、五章。第四章的內容，著重在客觀地分析惠能禪的特質；陳先生的結論則是：惠能禪是一種「實存式思惟」，亦即透過「無念行」（般若空），以悟見「自性」（佛性）本體。而在第五章，陳先生則把研究中心，集中在惠能禪如何調和般若空和佛性有的本土化工程之上。結果，陳先生發現：不管是在「教理」或「宗行」這兩個層次之上，亦即，不管是在理論或實踐這兩個層次之上，惠能禪都具有會通般若和佛性的特質。

　　陳平坤先生是我多年前兼任於華梵大學東方人文思想研究所的學生，鑽研禪學已有十年之久。《慧能禪法之般若與佛性》一書，即是改寫自當時的碩士論文。筆者忝為指導老師，特別為陳先生對於學術研究的奉獻與執著，致上敬意；也與有榮焉地為這本即將出版的好書，寫下以上的一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