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再版自序---夏曼.藍波安
筆者十年前書寫《黑色的翅膀》小說之初稿時,已經在蘭嶼的家與父母親共住了十年,然而手寫丟棄的稿子比完整稿多三倍以上,除了感覺創作文學的困難外,最困難的還是在於自己的華語程度很差。為了寫得順利,只好日夜顛倒生活,在午夜找寧靜。晨光是父母親起來工作的時鐘,但那個時間正是我睡覺的開始,母親卻以她日出而作的觀念,毫不留情的在我耳邊碎碎念,像母雞的嘴喙啄著我的耳根,說:
「晨光的出現就是勞動的開始,男人該工作了!」
「對嘛!趕快去做工啦!」
「做工比較好,馬上可以跟老闆拿錢,寫字,寫到何時會有錢……」
「寫作,那真是沒有前途的錢」。
我孩子們的母親接著幫腔的說,「小說」是騙子的傑作,是幻想編織出來的,對我們一絲好處都沒有,做工比較實在。他們只看見太陽放射的熾熱豔光,卻想像不出月光的柔和與智慧,但我認為「文學創作」就是我的工作。
家裡的女人,一位是母親,一位是孩子們的母親,一個女人要我去山裡開墾種地瓜、山藥;一個女人要我去找工地做苦力賺淺,她們像母雞的嘴喙啄著我的心靈,就是不曾思考過「文學創作」對我,或是對初民民族在現代化的進行式裡,或淺或深的被集體異化的同時,文學所扮演的重要性。
一段時日後,家裡的兩個女人又重複相似且極度刺耳話語,不僅令我無法專心的思考寫作,心靈也感到極度的疲憊,我用石頭壓住手寫的稿子,送孩子們上學後,偷偷的帶著潛水射魚的裝備,從後門出走。當我到達我潛水的地方時,便找個礁石洞,惡靈休息的空間,在裡頭望海清洗耳根裡雜語。
起初,我的創作不是在追逐著當作家的職業,也不曾感受過作家的職業,在台灣有什麼樣的崇高地位。我在蘭嶼成長的歲月,眼前日日都在變換的海洋,從無風的零級數,那湛藍清澈的海,魚兒漫遊在水世界裡讓我的童年孺慕如在天堂,孕育了我對她的浪漫想像;到了十七級數的颶風,從肉眼所及的浪頭到我們童年嬉戲的沙灘,颶風駭浪徹底清理陸地上的障礙物,駭浪的浪頭煞是海神怒氣沖天,海震毫不留情的震虐地心,風神帶著凝重的海霧席捲陸地動植物的一切綠葉,無一倖免,肆虐過後的陸地情境,即便真實感受風神、海神瘋狂時的無情,我與童年的夥伴依然勇敢的站立在駭浪洩恨不到的陸地上,觀賞海神洩恨的壯觀景色,那些源自自然界的原初暴力,我都遇上也遇見了,如我小叔公說的,只能愛她,不可恨她,讓她的怒氣沉積在心坎。族人的想像是自然的野性暴力,卻不曾思想過自己的祖先是如何從自然環境裡學習生存;相似的,達悟族如何在現代化的文明社會縫隙中生存呢!
一年三百多天的日子,除了風神、海神瘋狂時不可出海外,幾乎每天都有人在海上、在海裡為生存學習海洋的脾氣,在不同的季節,族人用不同的生產簡陋漁具抓魚,以及敬天敬海的祭典儀式。這些宗教儀式與傳說的故事息息相關,那就是「黑色的翅膀 飛魚神話的傳說故事」讓族人的陸地耕作與海事活動很有次序展演在成長時的記憶,深刻的烙印在我兒時的心海,於是海上一但有幾艘拼板船在抓魚,我心中的感動就會浮現,讓我愉快。
我從小就聽父祖輩們說「人與海洋、人與魚」的故事,讓我在未來渴望作「海人」的傳統職業,記憶裡有具體的輪廓,那些故事非常的接近,非常的具象,其實就是我們島嶼,部落裡耆老們的故事。於是家裡的兩個女人,無數次的說我「你是男人嗎?」話語裡夾著挫我人格的針刺。在自己成長的過程,一位是風神、一個是海神,由不得我捨一棄一,只好把身體分割為陸地的勞動,開墾水芋田、地瓜田、造船;海洋的勞動,潛水射魚、捕飛魚、釣鬼頭刀魚,把傳統性與現代性融在黑夜與白晝,而完整的身靈心靈像宵小在凌晨嘴嚼閱讀與創作,因而「文字的書寫」非傳統的職業,「知識份子」也是多餘的,在我的島嶼,我民族的集體想像。
在寧靜、溼氣很重的冬夜,孩子們的呼吸聲如灘頭宣洩的濤聲,十分的清澈;家屋的樓下卻傳來父親坐在屋簷下陰沉的歌聲,好似在海平線,很遙遠,很遙遠聽得不清晰,於是在午夜我移動身心靈氣坐在中間聽「傳統父親」的古調與「現代的孩子們」長大的呼吸聲。父親詩歌樂府如夕陽殘黃的餘暉有股非常深厚的,人在浪濤下被包容,被試煉的心聲,貼近野性的核心,如低空凌飛的海雁總是給我許多的想像元素,被海洋包容的歌聲。
個人這一生的第一艘拼板船完成時,父親口中沒有直接說:
「你的第一艘船很美,你應該雕刻她,給自己當老人時的美麗記憶(有故事給孩子聽的意思)。」
他卻說:「雕刻的船,海神才會喜悅」,說實在的,當時我聽不懂這句話,叔父在我身邊進一步的解釋說:
「女性吃的魚才是『真正的魚』男性吃的魚是不好的次等魚類,雕飾的船舟是『真正的船』海洋被尊重,海神方疼愛你。」
「黑色的翅膀」原是達悟人飛魚神的傳說故事,從我小時候,小叔公、父親在我耳邊不間斷重複的故事。這則故事迄今依然是達悟人的核心價值。
《黑色的翅膀》的第一章是我最喜歡的,事實上在蘭嶼的海裡我證實了飛魚被大型掠食魚類「弱肉強食」證實了飛魚被獵殺時集體飛躍海面的壯觀奇景,證實了小叔公跟我敘述的劇情,然而現代小說家、評論家卻說是「那不是小說基本結構」,我的回應是:
「坐在冷氣房裡的家的人,看慣了游泳池,多了偽美,遠離自然環境野性的薰陶,海洋的野性美是文學評論家心靈裡永恆的痛。」
《黑色的翅膀》小說裡的人物,那顆對海洋自然流露的真情,往往被學校的國語課本潑冷水,同學們從進學校的第一天,都非常的渴望可以讀到《人與海洋》之間亢揚的,或是感人的故事,我們等到國中畢業後,那份渴望終究是落了空。即便我念到了大學也沒有閱讀到漢人形容海洋的美的文學作品。
母親恨我在十六歲時離開她,三十二歲回家的時候,說我是「被漢化的達悟人」這是十六年的答案。我是不難過,畢竟他們那個世代一生從未離開蘭嶼,一生從未看過游泳池的「漂亮」這個答案具有深層的野性美。
午夜書寫《黑色的翅膀》小說,午後潛入水世界紓解「文明與傳統」壓在我身靈,壓力在波濤裡時強時弱。小說寫完之後,我已經一口氣可以潛入海裡三十多公尺的深度,父親抓過的魚我加倍的餵飽他們的胃腸,盡我所能的孝心。當母親感受到我沉迷於綺麗的水世界時,對我說:「我們島嶼的礁岸已有許多林木的樹陰了。」言下之意,在海裡溺死的人很多了,惡靈很多,叫我少潛水。於是我再回台灣的清大念人類學研究所,去成大念臺灣文學博士班,同時我也再次的建造幾艘我現在使用的拼板船。
這個目的,絕對不是脫棄「被漢化的達悟人」的汙名,也不是在學院裡追求「高貴的野蠻人」的外衣;而是,昔日單純的成長歲月,今日迅速複雜的後現代社會,現代化的身軀與傳統性的心靈在其中飄過來飄過去,在兒時早已被小叔公詛咒:「我去台灣念書時的那一刻起,你是被邊緣化的野蠻人、文明人。」這是事實。
《黑色的翅膀》小說裡的卡洛洛,此時只剩我們倆在熾熱的海上釣鬼頭刀魚,釣承繼傳統的希望,也釣父祖輩們在海上失落的野性尊嚴。這本小說,原來從晨星出版社就要絕版的沒有銷路的海洋的文學,林載爵社長、邱靖絨編輯把這本書撿起來,在我夜航捕飛魚的時候,對他們出版的勇氣的感佩,永恆是這本小說第一章,迄今我最愛的敘述獻給他們。
夏曼.藍波安 于蘭嶼
二○○九.七.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