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推薦一
文字的山林◎張小虹(文化評論家,台大外文系特聘教授)
大學時認識的克孝,瀟灑遊走在登山社、現代詩社與台青社。他當台大校刊副總編輯時,我們是剛入台青社的小嘍囉,總還記得在活動中心二樓天井迴廊的一端,遠遠望見穿著登山衣登山鞋的克孝,永遠像是剛從山裡回來的陽光男孩。
再見克孝時,他已是叱吒金融界的經理人,穿西裝打領帶,運籌帷幄。只有每次聽他講起山裡的故事時,年少時記憶中那個寫詩的攀岩爬山的克孝又回來了。克孝是個精彩的「說山人」,總把山裡的故事搬演得神靈活現,幽默風趣之餘還不忘調侃與促狹,讓我每回聽每回豔羨,每回讚嘆歡喜。
而這回「說山人」的口述本領,終於變成栩栩如生的文字書寫,《找路》一書讓無法親臨現場的讀者,也能生動感受克孝這七年來在宜蘭南澳山區的生命經歷與變化,那夾雜著傳奇色彩、魔幻寫實、人情溫暖與歷史厚度的真實故事。為了尋覓七十年前失足落水的十七歲泰雅族少女沙韻,他帶著古地圖與GPS走進山區,歷盡千辛萬苦,走出了「沙韻之路」的泰雅古道,也走出了他生命裡的柳暗花明。原本只是一個突發奇想的浪漫衝動,卻徹底改變了他與山、他與人的關係,從一個外來的登山客,轉變為一個可以感受泰雅祖靈庇護的「山的子民」,結婚成家,生女生子,和一群原住民朋友成為生死與共的莫逆之交。「人的一生無法完成所有的夢想,甚至無法完成任何的夢想。所以我把已完成的這段歷程,回溯算成我的夢想之一,覺得自己終於做了一件以後不會後悔沒做的事」。我們眼中傾注生命能量完成的偉大夢想,克孝卻用了最平實謙遜的文字,替自己定位。
他在書中說爬山找路都需要技巧,「找古道的人就需要一些盜墓者的技巧與靈感,從植物和植被的變化、合理的路徑原則、可能的舊廢棄物以及細膩的地面觀察來判斷古道位置」。那作為文字作者的克孝,他的敘事結構和修辭技巧又如何呢?《找路》以行前會議開場,將閱讀的過程轉化為「旅程」,他以他最熟悉的嚮導身分,循循善誘我們跟著他進入山中探險。他穿梭古今,流暢爬梳清史、日本殖民史、原住民部落史、人類學研究。他穿插藏閃,在史實與傳奇中靈活跳接,有如電影感強烈的蒙太奇。他引經據典,從嚴肅的日本帝國主義到浪漫的鄭愁予詩句,還不時巧妙鑲嵌自己早年的詩作。他聰明幽默,善於製造懸疑氛圍與自嘲情境,感性深處卻又有散文詩般的動人表達。而更重要的是,他讓「登山」與「找路」成為可以加以細緻區分的差異,如果前者強調征服與成就,那後者則是謙卑與感恩,在荒煙蔓草中學步,領受大自然的規律,改變生命的對待。
大概大多數人會將《找路》這本書當成「古道踏查」、「自然文學」或「山岳書寫」的範例,但我卻私心揣想這終究也是一本愛的羅曼史。《找路》在表面的敘事結構上以「追尋」為主題,失落的古道、失落的部落、失落的歷史與地理記憶,但這「追尋」主題的核心,卻終究是十七歲失足落水的泰雅族少女沙韻,讓沙韻成為整本《找路》詩意與哲理的「繆思」,喚醒詩人的慾望,在大地山林之中來回穿梭奔走,無盡溫柔,一心只想為她走出她未能走出的那段「回家的路」。而沙韻之為「繆思」,又同時召喚著詩人年輕時在司馬庫斯古道相遇的另外兩名泰雅族少女,後雖重返故地卻佳人已杳,徒留悵惘。而《找路》最動人的部分,卻是在飄渺虛幻、作為慾望投射的「繆司」之外,還有一個活生生的女子Yen,陪著詩人餐風露宿、無怨無悔。書裡直接提到她的部分不多,但她卻與沙韻一樣無所不在,緘默中有一種為愛相隨的認定與交付。她的出現改寫了傳統詩人──繆司的配置關係,讓《找路》作為一本當代愛的羅曼史,有了死生契闊、執子之手的動人深度。(當然這時我的耳邊馬上響起本書作者的讀者反應,妳們念文學的人總是愛把問題搞得這麼複雜。)
月光下的古道,無人的獵寮,奔流的溪水,《找路》不是把山林文字化,而是讓文字流變成山林,我們看到聽到嗅聞到的,不只是白紙黑字圖像照片,更是時間永恆的流動與自然無情的變化,無有定貌,亦未有終始。
名家推薦二
升起的故事◎瓦歷斯.諾幹(作家,文史工作者)
故事,最迷人的地方在哪裡呢?
我們圍著篝火,山安靜起來,樹叢打開耳朵,泥土溼潤妥貼,火光就要撐開神祕的時光甬道,這時老人安坐上位,一些語言的精靈流洩了出來,然後,我們準備好了,把馳騁在山林的疲累的心,調整為放鬆的河流,我們「準備好聽故事」,於是,故事最迷人的地方,緩緩啟動,故事,升起來了。
我曾經在不同的場合自白著,自己是部落裡最不懂得說故事的那種人──沒有文學素養的人──至少,我的父親就比我「文學」的多了。
小時候就聽過父親說起蜂蜜的故事。
父親在很小的年紀就已經是孤兒,孤兒的父親曾經久住叔叔家,但總是偷溜回到夏坦森林的竹造老家。他說,有這麼一天,在一棵大樹底下睡覺,細瘦的手不知不覺伸進樹根旁的石縫,手指頭漸漸溼黏香甜,原來是手掌挖進了難得的糖蜂窩寶藏,這種藏身在石縫深處的糖蜂蜜汁最是可口膩人,於是另一隻手也伸進縫隙裡,也是在不知不覺間全身沾滿了蜜汁,最後掏空縫隙裡的蜂蜜,父親說,那真是甜蜜的下午,甜蜜到自己再度昏昏欲睡,身子骨一吋吋輕飄飄飛升了起來,其實是一群蜜蜂將父親抬進更為隱密的石洞裡,因為早先的蜜汁都已經爬在父親的身上了。等到落日將盡,父親醒來,離開石洞,揮走了沾在身上的蜜蜂,奇異的事情發生了,從此以後,父親不再害怕任何蜜蜂的叮螫,就連裝著毒牙的虎頭蜂叮上幾口,肌膚平滑如水,根本不會起腫。我甚至曾經看過父親將一窩高掛果樹的蜂巢咬碎吞入肚子,向我們這些孩子以示勇敢之威。有意思的是,父親掀開褲管,對著大腿上似乎是某種硬物撞擊成凹的痕跡說,八二三炮戰(一九五八年),有一顆對岸匪砲彈的碎屑擊入大腿,頓時血流如注,父親說,當時一點感覺都沒有,就像虎頭蜂咬一口似地,因為這是他與蜜蜂之間的故事,所以根本就沒有痛楚之感。父親問我相不相信?我毫不遲疑地相信著。因為,「故事」讓每個歷史的畫面生猛鮮活、無所不能。
應該是在一九九一年,初識克孝。當時,《獵人文化》雜誌慘澹經營著,創刊號是以宜蘭澳花部落為主題,報導著澳花部落的變遷。日後雜誌依賴知名或不知名的友人一千、五百的捐款支撐著,克孝也在捐款者的行列裡。有一天,克孝登門來到豐原租屋處,是一位溫文爾雅的年輕漢人,說是來處理公司財務,並且稍微透露年輕時在司馬庫斯獲得老獵人搭救情事。二○○四年,我依稀記得克孝向我訂了幾箱日本甜柿,最近一次的見面,也是在二○○四年秋天的台北紫藤廬。幾年後的一天,新聞竟出現克孝以台新金發言人發表談話,在山村的一角,我只能是目瞪著螢幕上那個謎樣的男人而口呆著。二○○九年十一月,接到《找路》的初稿。將近二十年,我與克孝的交情,就像在都市叢林裡被大樓遮掩得時隱時現的獵徑,直到老獵人「把路開到他覺得對得起祖靈才會走下一步」,這條祖靈監視的獵徑正是這樣一本書,一本獻給老獵人Dokas san的故事之書,一本接連著漢人與原住民的荒野山徑。
初讀《找路》,你以為這是一本城市人接近荒野部落的朝聖之旅,以為是人文登山客追索遺落在叢山峻嶺之間的歷史遺緒,太多自以為是的想像恰恰遮蔽了想像的風景。《找路》找尋的,其實並非是神祕而險惡的山野,爬梳的並非是時光掩蔽的聊齋志怪。《找路》的本質是,褪盡財經風暴的克孝傳述泰雅老人說故事的老靈魂。
好了,你可以開始佈置你的心情,燃起山野中的篝火或是鋼筋鞏固下的日光燈,聆聽風聲或者是CD唱盤跌宕音符的聲息,然後手指捻起第一頁,心情調整為大南澳溪的流水,開始溯河,接著,故事會帶領你「在山上遇見奇怪的影子」,這就是全書故事祕密的所在。
這也是我們為什麼喜歡聽故事的祕密──故事讓我們有所依歸,故事讓我們逐漸堅強──因為故事,我們的心靈才能從在任何一個時空,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