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回最初依偎時光
駱以軍
克蒂斯能描述各種自己從未見過的事物:世界是詞藻的海洋,是沼澤、是沙漠,瞬息萬變地環繞他所站立的方寸之地。魯恩總看著朋友,七手八腳為眼前所見的事實塗上一層又一層厚重的油彩,直到一切黝黑而可疑,不再是原來的樣子。……「朋友,」每一場戰役後,魯恩總對克蒂斯說:「您知道的,我但求公平一戰。」
「我的朋友,」克蒂斯總是聳聳肩,一手敲著拐杖,一手扶起魯恩,對魯恩說:「只有讓他們在我的言語前,成為需要嚮導的盲人時,我們才平等。對此,我深感抱歉。」我深感抱歉;幾乎每則歷險,都結束在這句話上頭。事後想起,這亦是整個童年時代,白紙黑字浮現在我腦中的最後一句話。」
我讀童偉格,視覺上那翻動著空曠的場景如此像年輕時看的塔可夫斯基。但流動的詩意卻讓我想到以色列小說家奧茲,或較好時的石黑一雄。
等待,一個被遺棄的孩子。「時間本身,單純地讓每個人終成鰥寡。」一種時間的洞悉同時放棄。一種靜默的瘋狂,一種焦灼、緩阻,目視著學習老人們(後來你知道那其實是死人亡靈)如何無聲在這殘酷的荒原和時間中,慢速地活著,不,展演他們儀式般慎重以對,像某些要素被吃掉被隱蔽的記憶,「最好的時光」(但難以言喻的古怪)。
小說是這樣靜謐的獨自時光(也不是獨白或獨語),而是獨自感受著星光、流風、時間、大海、暴雨臨襲前的風雲變化,無害但存在於老屋或這座島各處的鬼魂。一個完滿的宇宙。
空間上它是一座島(或有兩個不同名字:狗山和光武島的不同兩座島)。這個島,也許譬似艾可的《昨日之島》,似乎泅泳過去便穿過換日線到被時間沒收的另一端;但卻又歷歷如照明燈下近在眼前栩栩如生的遊樂場。「我好像必須花上淺薄生命裡的數十個年頭,才敢向自己確認,也許,它將永遠如此靜靜的瘋癲,像宇宙中最稱職的療養院。」這個霧中小島有神話時期的父親,有史前時代的軍隊,有王爺府,有火車、鐵路,有校園、村落、家庭、鄰里親人……在這些地貌場所上活動並進行著什麼的人際關係。
小說的大半本以上這個小說像在翻印著一具你找不到邏輯的視窗,一種村上春樹的末日之街,石黑一雄《別讓我走》那提供器官之複製人的寄宿學校,或瑪格麗特.愛特伍的《末世男女》、韋勒貝克的《一座島嶼的可能》──是的,科幻小說,我們借著小說家的凝視,看著那一整片他描述出來的畫面風景,古怪又詩意,其實是童偉格將那「災難」的耳半規管從所有飛翔情節之鴿子的內裡摘除掉了,那變成一種「空望」。童偉格在晚近以單篇形式發表的一篇題名為〈將來〉,奇怪的是,「將來」除了作為這整個小說接近結尾部位的一個時間邏輯的給予,恰像是童偉格自《無傷時代》即發展出來的時光劇場,讓它們進入核爆過後的世界。
計時失去了任何藉以形成描述人類存在之意義,與回憶相對應的是一個被永恆取消掉了的現在,那是一個死亡的時間,「已經」終結了,但無法在目蓮救母式的巨大悲願重建這一切枯荒無望之曠野的同時,「解決」那悖論的仍在前進的物理時間。
那讓人想起馬丁.艾米斯的《時間箭》。一部小說如錄影帶倒帶,時間是顛倒進行的,我們眼中所見,竟不止是動作的倒轉:抓姦的丈夫變成把妻子送給姘頭的皮條客,劊子手贈予死屍完整的身體和生命,噁心的糞便從馬桶的水喉上升吸入人的肛門,之後從他口中吐出豪華豐盛的美筵……「當生命倒著走時,一切變得美好了。」
在童偉格的這個「將來」的世界發生著什麼事呢?一種保護著──甚至如在碎成破片的倒影世界裡傻笑著,如失聰者,如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白痴」──《無傷時代》的,以超荷於「小說所能贈與、贖償真實之空無」的願力──黏貼模型那樣「小小世界真奇妙」的一個空間化的「白銀時代」(借王小波的書名)。那是我所能想像小說家用不可能之死物與屍骸,用一「借來的時間」讓它們活在宛然畫面裡(一座被大海包圍的島)。
所以這個只要用願力泅泳過換日線的「昨日之島」,一切都變換成白銀熠熠的「將來」,在「我想起來了」的魔術啟動之前,它們恆只是漂浮靜止於巨大標本皿內的死物(殘缺的曠野),一種內向封印於族類的環節們失落的「故事」。
這種刻意返祖,剝落掉寫實主義以降強大複刻「真實」的細節元素,使之類似神話(寓言)場景的「故事」,讓人想到巴加斯.略薩的《敘事人》:「因為在馬奇根卡斯人中間有一個擔負著十分特殊任務的人,他既不是巫師,也不是巫醫,而是主要擔負著講述歷史的任務。這個人是講述事情的、說話的。不久前,馬奇根卡斯人還是分散的,孤立成一個小小的公社,有時是人數很少的家族團伙,因為他們居住的地區是非常貧瘠的……不能組成重要的社會集體。這樣他們便完全分散、孤立的生活。馬奇根卡斯人稱之為『敘事人』的人物是他們各團伙之間來往連繫的一種形式,有些像中世紀的行吟詩人,也有些像巴西東北地區尚存的流浪歌手,彈著六弦琴,走村串鎮,邊走邊唱。至於『敘事人』並不是唱歌而是講故事──既講他們在別的部落裡看到的事情,也講他們自己的經驗、公社裡過去的歷史故事、神話、傳說和個人編造的故事。」
這個在死者、祖先、昨日和將來間,傳遞故事(或夢境)的「我」,是一個退化症的畸人(譬如《鐵皮鼓》的侏儒奧斯卡,《最後一個摩爾人》裡的早衰症少年)。歷史在這個島因某種畫框外的重擊而擱淺了,所有人都停止在那故障的時刻裡,「一個人出生的地方,終於成了他們所能抵達的,最遙遠的地方。」停格,曝光,永遠重覆。
「我」的父親是個外國人(飛行員。飛機被擊落而被島民俘虜關在大狗籠裡),像瘋了時的老邦迪亞那樣以原人形象成為猿猴般的展示物。真到父親的國家戰勝,島民這一邊的國家戰敗了。「但是,『恥辱』哪裡去了?『仇恨』哪裡去了?還有,『憐憫』哪裡去了?」「我」構造著父親的感受,凝視、獨白、頓悟。由這個退化症的「我」,「無傷時代」的「我」,慢速,默片、黑白膠卷地投影那個父親孤自面對一島之人的屈辱、仇恨和憐憫。這樣篩沙也似流光從眼前傾落,一種偏執的觀照,想看清楚無辜的每一個在場者是在哪個關鍵遭受侮辱和損害。其實其證物泯滅之哀慟一如舞鶴之〈拾骨〉。只是童的「祖先遊戲」之抒情核心更在「寬諒」。寬諒什麼?「我」的罪如迷霧包裹,層層遮蔽。(他的祖先們並無罪啊,有的只是被剝奪、被侵侮、被壓碎了)。
因為「我」無法修補父祖們的壞毀?「我」故障了,這個僅能用如此艱難晦澀故事重建殘酷時光劇場之「我」讓想像中的父祖失望了?「當簡潔與溫暖,終於也像餘燼那樣將要消亡,對他們的每次猜想,於我就像傾巢的話語,去抵禦那個終將沉默的自己。」
所以這是一個「自己」之書。但那又是一個魯佛的《佩德羅.巴拉莫》的世界,所有死去亡靈的追憶、懷念、遺憾,全部進駐這個唯一活人(甚至他發現自己也早已死去)的意識。「我」負載著這所有沉默無告的祖先們那麼巨大無垠的苦難,「自己」是遺忘的荒原最後一隻稻草人,最後一根鹽柱,但我難改自己血液基因裡那善於苦笑、沉默、原諒,和畏敬海天的天性,「我已經無話可說了」。
「我」,假定是複製自他人生命的膺品;但同時對抗這種複製,形成了楊照所說的「廢人存有論」:不給人帶來困擾,不與這世界發生過多不可測的連繫。
「我」養著一隻「穿透了老王的心」的那隻小象;「我」在父親面前和看不見的貓玩把戲,這樣馬歇.馬叟式的和不存在,已離去的失落之物(親愛者)玩「他們仍在場」的默劇,「我」像捧著將要迸散碎落的水,那樣小心翼翼,那樣預示著「將要」,必然的失手。那個慢速連笑話都失去了該有的痙攣,「沒關係,笑話會等人。」或「好好想,你時間多。」「他」(在後來的章節證明是「我」的祖父)在「我」的夢裡,時光運鏡不斷往前推:包括「他」總是被陌生人騙走的母親;「他」在軍中承受那一次靜默荒謬的暴力,薛西佛斯式的浪費;「他」的父親為了兒子的命運去找神乩打架,想收回海王之神諭,最後卻變成那麼悲哀、孤獨,那麼自由對羞辱的反轉冥想之死前時刻。
當「自己的故事」退無可退成為「箱裡的造景」──「『他的』山村如何被封固在一個更為繁複的人造童年裡,和時間兩相遺忘,在地理中消失。他帶動一整幢病院,發現世界並沒有瘋」,只是變成一死者回返的霧中風景。「我全部想起來了。」從無言、失語而至這整個小說最後滔滔不絕的描述,「我」成為那個之前因舌頭賈禍的海王,喚起所有人的記憶,「我深感抱歉」。「我」睡著了,在夢中造鎮,又用小圓鍬鑿毀整個島活人與鬼魂的阻礙;「我」,一種贖回的意志;「我深感抱歉」,為著同時祭起這驚擾亡魂而融化已凍結的時光,讓不知自己已死的親愛之人們重演活著的時光。但那正是「我」和所謂界線外粗暴、快速、無感性的正常世界對決的「平等的話語幻術」。
倒帶、透明,揹著快樂無害的他們在這片夢中荒原跑,從葬禮出逃,拉出這樣一幅浩瀚如星河,讓我們喟歎、悲不能抑、靈魂被塞滿巨大風景的「贖回最初依偎時光」的夢的卷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