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如『三津田』耕耘之物
【推理評論家】天蠍小豬
「愛倫.坡在作品中,把之前興盛的哥特描寫以當時的科學角度進行解構……《莫爾格街凶殺案》跟以前的mystery小說不同之處,就在於故事中的幽靈現象在現實生活中有發生的理由,也就是說這些看似靈異、神話的內容,作者給了充分而合理的說明。」——島田莊司《本格mystery是什麼》
若說日本近年來最引人注目的本格推理作家,恐怕非三津田信三莫屬了。他於二○○七年憑藉《如無頭作祟之物》橫空出世,這部本格推理長篇作幾乎佔據了我們所能見到的每一份年度推理榜單的重要位置(中國大陸的推理迷也多將之選為去年閱讀No.1作品),如此表現只能用耀眼來形容。同樣以流浪幻想小說家刀城言耶為偵探主角的續作《如山魔嗤笑之物》,在翌年所引發的反響絲毫不遜於前,連「民間」票選的2CH[注1]版「這本推理小說真厲害!」都被三津田再次攻取冠軍王座,本作所獲得的評價是「有怒濤般伏線收束的傑作」。剛出版甫久的刀城第六作《如水魑沉沒之物》,則是該系列迄今最厚的一部,依然是不俗的水準。而作者今年計畫完成的《如幽女怨念之物》,業已被不少日本讀者列為年度最期待作品,足見這一系列的人氣。
三津田的作品在原書房的「Mystery Link」叢書中數量最多、表現最為搶眼,已然成了該社的一塊金字招牌,且連續三年進入本格推理大獎(小說部門)的決選,更連續三年受到專業推理MOOK《本格推理世界》給出的「黃金的本格」[注2]評價。當然,作者的其他作品如「作家三津田信三系列」、「死相學偵探系列」及幾本非系列小說,也不遑多讓、自有其可觀之處。既如此,對其作品不熟悉的讀者難免要問,「三津田」的土質緣何那般好,總能長出「如饕餮美食之物」呢?答案就在前引島田老師訪台時所作講演的那段話中。
在日本推理文壇,有將民俗學知識熔入推理故事而進行創作的一小撮人,他們的作品時常被冠以「民俗推理」的名號,雖不成其流派,倒也不乏代表作家,比如本書的作者三津田信三、「妖怪推理」的掌門人京極夏彥、剛剛病逝的(魚占)川獎作家北森鴻[注3]、以「QED系列」名世的高田崇史、盲人偵探「朱雀十五」的締造者藤木稟等人,皆是此中翹楚,而漫畫方面則有《民俗學者八雲樹》挑大樑。此外,島田莊司、土屋隆夫、道尾秀介、井澤元彥、小野不由美、鯨統一郎、篠田節子等知名作家,也偶有這方面的佳構。
所謂民俗學,是以科學的態度,對傳統與當下的民間風俗事象,進行調查、整理、描述、分析和論證,有助於人們認識歷史與文化、觀照現實生活的一門學問。民俗學的那些研究手段在推理小說中也有相似的使用,只不過偵探的行為是針對殺人事件或離奇現象,而非民俗事象罷了。另一方面,民俗事象中的鬼神信仰、禁忌文化、舊時習俗以及現代都市傳說等內容,則為推理創作提供了十分豐富的素材,台灣本土作家凌徹的名作〈幽靈交叉點〉就是一個很好的範例。民俗事象所具備的神秘感和非現實性,正好契合了從愛倫‧坡發端的本格傳統,推理作家要做的只是給這種事象注入推理元素,「以當時的科學角度進行解構」而已。在我看來,最能深度實現這種契合感、完成解構任務的,就是三津田信三。
日本的民俗推理創作最早大概可以追溯到岡本綺堂的《半七捕物帳》,不過其中的民俗事象與推理的結合度很低。而第一位集大成者便是寫出《惡魔的手毬歌》、《獄門島》等傑作的橫溝正史,他的作品能充分挖掘民俗知識而為本格推理所用。由於在創作精神上,三津田信三與其同質且更高一籌,刀城系列被不少讀者視作「橫溝再生」也就不足為怪了。在本書《山魔》中,有諸多民俗事象植入,比如山魔傳說、禁忌之山、成人參拜、嫁娶儀式、六地藏童謠、傳統歌舞伎演劇等,遠較《無頭》為多。故事中刀城言耶對「模仿童謠的連續殺人行為」的理由分析,也相當精彩,毫不亞於前作中的「無頭屍講義」。三津田駕馭民俗推理題材的厲害之處主要在於兩方面:一是每一種民俗事象都與不同的本格元素緊密結合,本作中不可能消失、大密室殺人、作中作、無面屍詭計、童謠殺人、不在場證明、敘述性詭計等經典成份無一缺席,且都被奧戶、初戶地區的諸般民俗事象裹縛著;二是解讀民俗事象和破解推理謎題的同步性,《山魔》一書中每一個民俗事象的整理分析,皆能引向一個謎題的真相,可以這麼說——刀城言耶的探案過程就是奧戶這個封閉山村的過去種種風俗民情之源頭、原點被逐一讀取的過程,讀者所看到的既是一幅可悲可憫的風俗畫卷,也是一齣驚悚駭人的推理戲劇。
當然,作者也不是單靠民俗學「做飯」,他的作品另有一大特點,就是恐怖與推理界限的模糊處理。因為有著多年怪奇、幻想、推理、恐怖小說的編輯經驗,除了發揮那些民俗事象本身所具備的詭奇氣質、非理性因子外,三津田還汲取了怪談恐怖小說的許多寫法,如在《山魔》中通過事件相關人等如鄉木靖美、鍛炭立春的現身說法,以神態描繪和心理刻畫來加深整部作品有如身臨其境般的恐怖氛圍,刀城與其責編祖父江偲互動的場景,則承擔著緩衝這種緊張感的功用,從而致令讀者的閱讀情緒在理性與非理性、現實與超現實之間波動。去年以新作《Another》再獲好評的綾□行人,亦專於此道。所以,常有人給予三津田的書這樣的評價:「不讀到最後一句話,根本無法得知這是本推理小說還是恐怖小說。」
包括《山魔》在內的整個刀城言耶系列,皆為明顯的「三步走」結構:前期鋪敘展開,并大量設伏;中盤運籌帷幄,節奏開始轉急;後段反復逆轉,開放式收尾。而三津田信三的特出之處,恰恰就體現在這一結構的巨細把握上。《無頭》主要成就在宏觀方面,有著近似「超推理小說」的魅力;而《山魔》卻是本格小說微觀藝術的典範,其細部設計不僅量多、分散、隱秘(輕易察覺不到),且別具一格又在在與作品舞臺當時的社會人文環境相符。非不如此,便無法給「看似靈異、神話的內容」多個「充分而合理的說明」。另外,真相似解似未解,兇手若明若不明——這樣的開放式結局,一下子將本格推理的視閾擴大到無限。
我們說,在「三津田」這片土地上耕耘著的,是向極限領域衍生的本格之花,它的花語則是「本格推理大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