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二十一世紀本格的指標原點
Ⅰ
《伊甸的命題》(2005)收錄了兩篇作品——〈伊甸的命題〉與〈Helter Skelter〉,若以創作時間來看,〈Helter Skelter〉最初發表於《二十一世紀本格》(2001)這部推理短篇集裡,其後為了出版單行本,島田莊司又以相同的創作理念新寫了〈伊甸的命題〉,兩篇合為一輯,更清晰地闡述了他近十年來的創作觀。
此處所謂的「相同的創作理念」,其實就是在《螺絲人》的導讀裡也略為提及的「二十一世紀本格Mystery」,是島田為了賦予傳統本格嶄新生命的個人主張。正如同他過去曾經在《本格Mystery宣言》(1989)及《本格Mystery宣言Ⅱ——混種維納斯論》(1995)的做法,他一面分析古往今來的本格推理創作、一面提出自己的見解,並親身實踐符合其理論的創作示範。
這一次,針對「二十一世紀本格Mystery」的主張,島田最早是在《創元推理21》(2001年夏季號)發表〈本格Mystery,究竟具備怎麼樣的思想?〉,闡述為因應二十一世紀的來臨,本格Mystery應該做出何種改變;緊接著,又以編纂者的角色,向當時的推理文壇廣發英雄帖,徵求符合「二十一世紀本格Mystery」創作精神的短篇推理,集結成《二十一世紀本格》。
其後,近年來在這條路線上,至少還有《螺絲人》(2003)、本書、《溺水的人魚》(2006)與《利比達寓言》(2007)等作品。
也就是說,在這十年間,島田對「二十一世紀本格Mystery」的推廣,其起點就是〈本格Mystery,究竟具備怎麼樣的思想?〉,並藉著〈Helter Skelter〉做為首次的實踐,以《二十一世紀本格》製造趨勢效果,因此,我們不妨從這幾處下手,來一窺「二十一世紀本格Mystery」的概略樣貌。
Ⅱ
要談「什麼是二十一世紀本格Mystery」,就得先從〈本格Mystery,究竟具備怎麼樣的思想?〉開始。這篇文章,首先談到了島田莊司心目中的本格Mystery——他認為,故事裡必須要有神秘的事件、現象或是不解之謎,才能稱為Mystery;至於冷硬派作品,若犯人身分不明,當然有謎團,但因為缺乏神秘的現象,所以屬於Mystery的外緣位置。而,具備高度論理的小說,才能冠上本格。結合上述兩者,具備幻想小說與論文特性,就是本格Mystery。
此處他舉了一個例子——在故事裡,有個角色受了腦傷,在日常生活中不斷看到幻覺,後半段則針對這些幻象,利用最新的腦科學研究來進行解謎——這樣的故事,也是本格Mystery。不過,如果故事內容只是單純地引用醫學報告,就不能叫做本格Mystery。
接著,島田論述過各種推理型態所該對應的名稱後,隨即談到本格Mystery的原點〈莫爾格街兇殺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1841),他認為,以現在的觀點來看,這部作品最重要的意義在於,讓當時象徵「神秘之最」的幽靈現象與象徵「理性之最」的科學成果,在故事裡正面相遇的精神。
到了二十一世紀初的今天,無論是指紋、血型,還是克服神秘現象所帶來的恐懼感的冷靜論理思考,這類十九世紀的「科學」早被遠遠拋在後頭了,現在已經踏入基因的解讀與置換、利用ES細胞培養複製器官的領域了。而「幽靈」,也因為深入腦部皺摺的科學之手術刀的探索,已經失去了藏身處,反而出現在如同實驗室般的明亮處。這是科學與幽靈的共存,十九世紀的對立時代已經過去了。
島田認為,在這個連敘述性詭計的可能性都已經挖掘殆盡的今天,還有一條道路就是利用二十一世紀最新的研究成果,與最神秘的幽靈現象,再一次地讓兩者相會。這是時代所必須的重生之藥。
事實上,島田在這篇文章中所提到的「腦傷病患出現幻覺」之例,不但正是本書〈Helter Skelter〉的設想,後來也運用在《螺絲人》裡,可說是他推動「二十一世紀本格Mystery」創作精神的典型實踐成果。在其後的《二十一世紀本格》中,島田自己更直接將〈Helter Skelter〉稱做「腦部Mystery」。
《二十一世紀本格》是島田以「新世紀的本格」為題,邀集日本中堅、新銳作家撰寫具備新世紀精神的短篇推理,如前所述,島田在這個短篇集的自作就是〈Helter Skelter〉。
其中,島田在書中所撰的邀稿信,可視為「二十一世紀本格Mystery」的進一步解釋。內容一部分與〈本格Mystery,究竟具備怎麼樣的思想?〉有所重疊,但面對邀稿對象,島田特別提出了他的期待——這部短篇集做為「二十一世紀本格Mystery」發展路線的指標或參考,收錄的作品必須具備嶄新的方法論,或是對舊式作品進行激烈的改造。以他個人而言,他認為新的本格Mystery,一定要具備新的科學知識。
除了〈Helter Skelter〉以外,《二十一世紀本格》所收錄了其他短篇,包括響堂新〈神之手〉、瀨明秀明〈Menzel的棋士〉、柄刀一〈第一百隻猿猴〉、冰川透〈A U Joe〉、松尾詩朗〈原子所制裁的核酸〉、麻耶雄嵩〈交換殺人〉及森博嗣〈特洛伊木馬〉七篇。
這些作品主題、型態各不相同。例如〈神之手〉談器官複製、〈Menzel的棋士〉談人工智慧、〈A U Joe〉的舞台是電磁波控制的未來都市、〈原子所制裁的核酸〉運用了化學與基因學的知識、〈特洛伊木馬〉的主題是網路的虛擬社會;至於〈第一百隻猿猴〉和〈交換殺人〉,則是在舊式作品為基礎添加新的創意,大致符合島田的理念。
在發表中篇集《伊甸的命題》後,島田曾經總結了這部作品的創作心得。他說,進入二十一世紀後,使用最先進的科學技術來製造謎團、並使用新世紀的科學知識來解決謎團,這樣的本格故事變得愈來愈重要,所以必須提出新的發展範疇。
經過思索,島田認為腦科學(Neuroscience,即神經科學)與發生生物學(Developmental biology,或譯發育生物學)的領域,也就是生物複製、合成的理論,很適合做為Mystery小說的主題。因此,前者用於〈伊甸的命題〉,後者則用於〈Helter Skelter〉。
島田說,二十世紀是物理學的時代,二十一世紀則是生物學的時代。十九世紀末的本格Mystery,以最新科學的方法與精神做為出發表,到了二十世紀,運用數學與物理學的概念達其大成,而在二十一世紀的開端,生物學也會為本格Mystery帶來更寬廣的發展。
——以上,即為島田自述的「二十一世紀本格Mystery」定義之梗概。
Ⅲ
談〈伊甸的命題〉與〈Helter Skelter〉這兩個短篇,我想如果可以加上發表時間接近的兩部長篇——《魔神的遊戲》(2002)與《螺絲人》(2003)一併來談,對島田的創作軌跡、「二十一世紀本格Mystery」具體實踐做法,應能有更多瞭解。
〈Helter Skelter〉的篇名,來自英國樂團披頭四(The Beatles)的同名歌曲,曲名原意是遊樂園的遊樂設施——一種螺旋狀的溜滑梯,另外也有倉促、忙亂、混雜的意思,收錄於著名專輯《The Beatles》(1968,由於唱片封面是純白色的,後來為了與樂團名稱有所區別,通常被稱為White Album)。
然而,在一九六○年代末期,美國有一個前科累累、大半生蹲在牢裡的青年查爾斯.曼森(Charles Manson),組成一個「家族」(Family),專門吸收逃家流浪、行為偏差、親子關係疏離的少男少女,一起過著胡混玩樂的集團生活,曼森先是以毒品與性愛控制這些男女的心智,他則扮演耶穌基督的角色,要求眾人信仰黑魔法,最後,再指使他們執行謀殺案。
曼森家族列了一張殺人清單,第一個目標就是好萊塢的明星們,並將這個謀殺行動的代號叫做「Helter Skelter」。一九六九年八月九日,他們入侵導演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的家中,殺害了他的妻子、當時懷有八個月身孕的女演員莎朗.泰特(Sharon Tate)及其他受邀作客的四個朋友。本作〈Helter Skelter〉,就是設定在這件命案的背景下。
關於這件真實罪案的細節,在此雖不多談,但從其始末,則不難看出囊括了島田作品中的幾項要素——預謀犯罪、殘酷的殺人手段、宗教性的幻覺、大量或連續殺人。
其後的《魔神的遊戲》,不但是典型的連續殺人事件,有島田作品一貫的獵奇特徵,更是御手洗潔離開日本後、以大學教授之姿登場的第一作,從創作理念的角度來看,也延續〈Helter Skelter〉的發想,採用了腦部Mystery的情節設計。
先前提過,二十一世紀本格Mystery必須讓最新的科學與最神秘的幽靈現象再次相會,因此,《魔神的遊戲》從舊約聖經、猶太教中取材,將耶和華神話時代的大量殺戮傳說搬到現代世界,藉由一位擁有「未來的記憶」、罹患精神疾病的奇怪藝術家之筆,畫出宛如神再次降臨、將世界徹底毀滅的異象。
隔年的《螺絲人》,再從《魔神的遊戲》汲取可以重複利用的設計,將幻覺畫家的角色,改換成只擁有短暫記憶的童話作家,再引用英國腦神經學家奧立佛.薩克斯(Oliver Sacks)所收集的特殊腦傷病例,將「二十一世紀本格Mystery」做了更進一步的統整,是島田在此一路線的集成之作。
最晚發表、篇幅最短的〈伊甸的命題〉,延續《魔神的遊戲》中舊約聖經與猶太教的主題,但表現角度則截然不同,做為非系列作品,本篇描述一名罹患亞斯伯格症候群(Asperger syndrome)接受治療的年輕男子,由於同住在一家療養院的女性突然失蹤,而決定展開調查。
亞斯伯格症候群,是一種欠缺理解他人情緒能力的社交障礙,與自閉症有些類似,但沒有智能障礙、語言障礙,也有些學者認為是一種高功能自閉症。大體來說,亞斯伯格症候群的患者除了有與他人溝通的困難以外,對於某些知識或興趣的異常強烈執著,也是一項顯著的特徵。
在〈伊甸的命題〉中,罹患此症的主角轉變成心細如絲、蛛絲馬跡決不放過的偵探,在推理解謎上還結合了冒險氣氛,在島田近年來的作品中,不僅是相當新鮮的呈現,也能欣賞到「二十一世紀本格Mystery」的另一種應用。
〈伊甸的命題〉後所延伸的《利比達寓言》,則漸漸脫離生物學的範疇,在此作中,島田加入了網路科技對人類社會帶來的影響,顯見「二十一世紀本格Mystery」仍在發展中。
既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