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慾幽林：西洋上古情慾文學選集

　　《情慾幽林》是呂健忠在東吳大學講授通識課「西洋文學情慾史觀」的教材之一，從西方上古世界長逾二千年的經典書目中，精選近東（包括兩河流域、埃及和《舊約》）、希臘與羅馬三個文學傳統以情慾為主題的作品，譯注編輯成書。這是台灣迄今所見主題最專精、範圍最寬廣、視野最深遠、翻譯最嚴謹而注解最詳盡的文學選集。一卷在手即可從事一趟深入情慾幽林的虛擬歷險，其中有想像的趣味，也有文化史的深度，有厚實與細緻兼備的文學質地。本書從經典文獻著手為情慾經驗定界標的同時，也引領讀者觀察從史前時代信仰大女神的母系社會發展到父權社會確立婚姻政治不一而足的情慾現象，為人而有生之大欲盡在其中。

作者簡介

呂健忠

　　矢志翻譯西洋經典。已出版譯作包括《馬克白：逐行注釋新譯本》、《奧瑞斯泰亞：阿格門儂、奠酒人、和善女神》、《情慾花園：西洋中古時代與文藝復興情慾文選》、奧維德《變形記》、希臘悲劇《伊底帕斯三部曲》、《易卜生戲劇集》。

本書以「情慾」為題，因為那是貫串整冊選輯的主題字眼，在英文的對應詞為eroticism。這個英文字源自希臘文ερωτιχ??（erotikhos，跟性愛有關的），其意義可以從《伊里亞德》的一段插曲（14:153-353）看出來。

特洛伊戰爭進行到第十年，希臘聯軍第一勇將阿基里斯（Achilles）的女俘虜柯萊惜絲（Chryseis）硬被統帥阿格門儂（Agamemnon）搶走，憤而把自己的部隊從戰場撤回船上，準備打道回府。他這一撤，希臘士氣大受影響，節節敗退又損兵折將。心向著希臘人的天后希拉決心對丈夫宙斯施展媚功，好讓海神有機會幫助希臘人。

於是，她先以瓊漿沐浴，全身抹上橄欖香膏，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後要求愛神兼美神阿芙羅狄特（羅馬神話稱維納斯）給她「情和慾」（φιλ?τητα κα? ‘?μερου; 198）。接著她轉往睡神，答應以美惠女神（Graces三姊妹）之一為交換條件，央請他適時讓宙斯興起睡意。

一切打點妥當，她來到宙斯面前，「他看到她，情意在他的心胸盪漾，／恰似他們第一次上臥榻調情，／他們親愛的父母一無所悉」（294-6）。宙斯邀她「我們來溫存，一起歡情享樂。／以往對女神或女人的愛（’?ρο?）不曾／像現在這樣在我心裡恣意流淌」，接著細數他的豔史，沒有一個對象可以相提並論，最後說：「甚至對! 妳也不曾／有過如此的濃情蜜愛（’?ραμαι），慾望擄獲了我」（314-5, 327-8）。

希拉建議回臥房去，宙斯不想耽擱，當場變出一朵金雲，於是，荷馬告訴我們： 〔宙斯〕把妻子摟進臂灣，在那兒 他們身下不可思議地長出青草 鮮嫩和車軸草沾露，藏紅花和風信子 稠密又柔軟，厚厚一層鋪地面。一對佳偶躺著，一朵奇妙的金雲 罩上身，露珠晶瑩滴滴落。 就這樣天父安睡在噶噶樂山巔， 妻子在臂灣裡，睡眠和情意制服了他。（14:346-53）

希拉因此達成目的自不待言，不過我們的重點是：就像我們在《詩經》裡頭的〈鄘風．桑中〉、〈鄭風．野有蔓草〉、〈召南．野有死麋〉可以讀到的，西洋文學史也是跟情慾書寫同其久遠。

柔情攻勢不可能持續太久，希拉的詭計終於被宙斯識破。特洛伊人一輪猛攻，眼看就要把希臘人趕下海。《伊里亞德》最後九卷寫帕楚克拉斯（Patroclus）被特洛伊人殺死，阿基里斯為了報仇，毅然決然跟阿格門儂盡棄前嫌。他任情使性報了仇，殺死特洛伊的擎天之柱赫克托。英雄有情是在同性之間，異性之間有慾無情，情慾殊途是希臘古典文化從荷馬以後到亞理斯多德期間一個極其醒目的主題。

羅馬人把情與慾劃上等號，後! 遺症可見於聖奧古斯丁在求學期間的荒唐歲月。他後來改宗基督教，痛覺今是而昨非，把原罪的觀念引入情慾世界，為西方的禁慾文學奠定堅實的基礎。可是情與慾瓜藤葛纏足使聖奧古斯丁的信眾傳人尷尬不已，就像米爾頓寫《失樂園》所面臨的情況。 《失樂園》第四卷寫撒旦潛入伊甸園，無意中聽到亞當和夏娃的對話。

夏娃回想自己受造之日，甦醒時看亞當仍然沉睡，循聲走近水面無波的池邊，目睹「神色報我以同情和愛意」。幸虧有天使即時發聲引導她離棄「空虛的慾望」：「跟隨我，／我將帶妳去的地方沒有幻影鵠候／妳的來臨和妳溫柔的擁抱，妳／跟他同樣的形象，妳將享受／他跟妳不可分離，妳將為他／繁衍無數一個個像妳自己」（465-74）。

可是夏娃初見亞當，看他不如水? 4影像漂亮，調頭就要返回池畔。亞當即時（像阿波羅忽喚達芙妮那樣）呼喚她： 『回來啊美夏娃， 妳在逃避誰？妳逃避的人，妳屬於他， 是他的肉，他的骨，為了妳的存在我 付出我的一側給妳，最接近我的心 實質的生命，為的是有妳在我的身邊 從此以後有個親愛的人相慰藉； 我向妳尋求部分的靈魂，妳擁有我 另外的一半。』 夏娃繼續回憶： 「接著，你溫馨的手 握住我，我屈服了，並且從此看出 美容貌相形見絀遠不如人的恩情 與智慧，只有那才是真正的美。」

我們共同的母親這麼說著，眼神 流露配偶的嫵媚任誰也不能指責， 嬌柔依偎順著他，半擁抱半倚靠 我們的始祖，她那隆起的乳房 裸露跟他的貼一起隱沒在流金 散披垂懸的髮絲下，他欣喜 她的美和她的嬌姿媚態， 微笑示愛無與倫比，就像朱比特 對朱諾微笑，當他孕育雲朵 滋潤五月的花，以清純的吻 緊壓她母性的嘴唇。（4:481-502）

深情摯愛動人心弦，可是去慾存情固然清純，偏偏少了人性常情。米爾頓的文義格局具體表現在德國畫家克拉納赫（Lucas Cranach）以集錦手法所畫的《亞當與夏娃在伊甸園》（Lucas Cranach the Elder, Adam and Eve in the Eden, 1530, Kunsthistorisches Museum, Vienna），不妨試著比較義大利畫家卡拉齊（Annibale Carracci, 1560-1609）描寫宙斯與希拉的情慾交流（Jupiter and Juno, Borghese Gallery, Rome），情慾之有無一判即明。 可是情與慾難分畢竟難解。我想起台灣新近流行的「情色」這個語詞，在許多場合根本就是指erotic。

然而，《大漢和辭典》引《魏志．胡質傳》說「質至官，察其情色，更詳其事」，「情色」明明是一個人內有所感而形於外的神情眼色，怎麼回事呢？這和戲劇的the Absurdist從「荒謬派」變成「荒誕派」，以及文學與藝術的representation（不是re-presentation）從「呈現」變成「再現」和realism從「寫實主義」變成「現實主義」等例子，由於大陸熱的影響而改變習慣用法（呂1998：20-7）顯有不同，因為大陸地區在指涉性愛慾的文義格局中，並沒有「情色」這用語。我決心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