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回望
幾年前,馬來西亞的水彩畫家謝文釧先生,託人給我寄來一張小畫,是我自己的舊時習作,應該是大學畢業之前交到系裡的一張水墨畫。文釧是我的同班同學,畢業後的那個夏天,去系辦公室辭行的時候,見到這些已經無人認領的作業,在助教的建議之下,他就當作紀念品帶回馬來西亞去了。多年之後,才又輾轉寄還給我。
這張小畫是臨稿的習作,畫得不很用心,乏善可陳。倒是畫面左上角我用拙劣的書法所提的那些字句,喚醒了我的記憶:
關山夢,夢斷故園寒。塞外英豪何處去,天涯鴻雁幾時還,拭淚話陰山。
生硬的字句,早已忘卻的過去,可是我知道這是我填的詞。應該是大學四年級上學期,在溥心畬老師的課堂裡開始學習,胡亂試著填的吧?後來在別的課堂裡交作業的時候,又把它寫了上去。
這真正應該是早已被我遺忘了的「少作」了。但是,多年之後,重新交到我的手上,怎麼越看越像是一封預留的書信?
原來,為了那不曾謀面的原鄉,我其實是一直在作著準備的。
年輕的我還寫過一些,依稀記得的還有:
「……頭白人前效爭媚,烏鞘忘了,犀甲忘了,上馬先呼累。」等等幼稚又怪異的句子,交到溥老師桌上的時候,他看著吟著就微微笑了起來,是多麼溫暖的笑容,佇立在桌前的我,整個人也放鬆了,就安靜地等待著老師的批改和解說……
是多麼遙遠的記憶。
常有人問我,為什麼會開始寫詩?又為什麼還在繼續寫詩?我或許可以用生活中的轉折來回答,譬如戰亂,譬如寂寞, 並且也曾經多次這樣回答過了。可是,心裡卻總是有些不安,覺得這些答案都並不完全,甚至也不一定正確。
什麼才是那個正確而又完全的答案?
或者,我應該說,對於「寫詩」這件事,有沒有一個正確而又完全的答案?
我是一直在追問著的。
是不是因為這不斷的追問與自省,詩,也就不知不覺地繼續寫下去了?
《以詩之名》是我的第七本詩集。
預定在今年的七月出版,那時,離第一冊詩集《七里香》的面世,其間正好隔了三十年。而如果從放進第二冊詩集中最早的那一首是寫成於一九五九年三月來作計算的話,這總數不過四百首左右的詩,就連接了我生命裡超過五十年的時光了。
五十年之間的我,是不斷在改變呢?還是始終沒有改變?
記得在一九九九年春天,第四本詩集《邊緣光影》出版,在極為簡短的序言裡,我曾經斬釘截鐵地宣稱:「詩,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自己。」
我現在也不會反對這句話。可是,我也慢慢發現,在這一生裡,我們其實很難以現有之身的種種經驗,來為「詩中的那個自己」發言。
是的,詩,當然是自己,可是為什麼有時候卻好像另有所本?
一個另有所本的自己?
在這本新的詩集裡,大部份的作品都寫成於二○○五年之後,但是,我也特意放進了一些舊作。有的是從沒發表過的,有些是雖然發表了卻從沒收進到自己詩集裡來的,因此,這本新詩集就成為一本以詩之名來將時光層疊交錯在一起的書冊了。
時光層疊交錯,卻讓我無限驚詫地發現,詩,在此刻,怎麼就像是什麼人給我預留的一封又一封的書信?
時光層疊交錯,當年無人能夠預知卻早已寫在詩中的景象,如今在我眼前在我身旁一一呈現——故土變貌,恩愛成灰,原鄉與我素面相見……
我並不想在此一一舉例,但是,重新回望之時,真是震懾於詩中那些「逼真精確」的預言。是何人?早在一切發生的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之前,就已經為我這現有之身寫出了歷歷如繪的此刻的生命場景了。(是那個另有所本的自己嗎?)
原來,五十年的時光,在詩中,真有可能是層疊交錯的。
原來,窮五十年的時光,也不過就只是讓我明白了「我的不能明白」。
原來,關於寫詩這件事,我所知的是多麼表面!多麼微小!
可是,儘管如此,在今天這篇文字的最後,我還是忍不住想為我這現有之身與「詩」的關連多說幾句話,譬如那詩中的原鄉。
向溥老師交出的作業「天涯鴻雁幾時還,拭淚話陰山」,應該是一九六二年秋天之後的填詞習作。一九七九年,我寫了一首〈狂風沙〉,這首詩的最後一段,是這樣寫的:
一個從沒見過的地方竟是故鄉
所有的知識只有一個名字
在灰暗的城市裡我找不到方向
父親啊母親
那名字是我心中的刺
這首詩寫成之後的十年,一九八九年八月一日,政府解除了公教人員不得前往中國大陸的禁令,我在八月下旬就又搭飛機,又坐火車,又轉乘吉普車的終於站在我父親的草原上了。盤桓了幾天之後,再轉往母親的河源故里。然後,然後就此展開了我往後這二十多年在蒙古高原上的探尋和行走,一如有些朋友所說的「瘋狂」或者「詭異」的原鄉之旅。
朋友的評語其實並無惡意,他們只是覺得在這一代的還鄉經驗裡,我實在「太超過了現實」而已。
我的朋友,我們這一代人,生在亂世,生在年輕父母流離生涯中的某一個驛站,真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完全來不及為自己準備一個故鄉。
我們終於在台灣尋到一處家鄉,得以定居,得以成長,甚至得以為早逝的母親(或者父親)構築了一處墓地。所以,在幾十年之後,這突然獲得的所謂「回鄉」,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回的都只是父母的故鄉而已。不管是陪著父母,或者只能自己一個人回去,也都只是去認一認地方,修一修祖墳,了了一椿心願,也就很可以了。朋友說,沒見過像我這樣一去再去,回個沒完沒了的。
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為的是什麼,所以,只好保持沉默。一直到今年,二○一一年的春天,我寫出了〈英雄哲別〉、〈鎖兒罕.失刺〉,與去年完成的〈英雄噶爾丹〉一起,放進這本《以詩之名》的詩集裡,成為書中的第九輯,篇名定為〈英雄組曲〉,在那種完成了什麼的興奮與快樂裡,我好像才終於得到了解答。
我發現,這三首詩放在一起之後,我最大的快樂,並不在於是不是寫了一首可以重現歷史現場的詩,更不是他人所說的什麼使命感的完成,不是,完全不是。我發現,我最大的快樂是一種可以稱之為「竊喜」的滿足和愉悅。
只因為,在這三首詩裡,在詩中的某些細節上,我可以放進了自己的親身體驗。
我終於可以與詩中的那個自己攜手合作,寫出了屬於我們的可以觸摸可以感受的故鄉。
靠著一次又一次的行走,我終於可以把草原上那明亮的月光引入詩行。我還知道斡難河水在夏夜裡依舊冰涼,我知道河岸邊上雜樹林的茂密以及林下水流溫潤的光影,我知道黎明前草尖上的露水忽然會變成一大片模糊的灰白,我知道破曉前東方天穹之上那逼人的彤紅,我甚至也知道了一面歷經滄桑的旌旗,或者一尊供奉了八百年的神聖蘇力德,在族人心中的份量,有多麼沉重……
這些以我這現有之身所獲得的關於原鄉的經驗,雖然依舊是有限的表面和微小,可是,無論如何,在此刻,那個名字再也不會是只能躲在我的心中,卻又時時讓我疼痛的那一根刺了。
靠著不斷的行走與書寫,當然,還有上天的厚賜,我終於得以在心中,在詩裡找到了屬於我自己的故鄉。這對於許多人來說是天經地義的存在,因而是毫不費力的擁有。可是,對於我這個遠離族群遠離了自己的歷史和文化的蒙古人,卻始終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故鄉啊!
原來,我要的就是這個。
經過了這麼多年的尋找,我現在終於明白,我要的就是這個。
而且,我還希望能夠再多要一些。
我多麼希望,能像好友蔣勳寫給我的那幾句話一樣:
「書寫者回頭省視自己一路走來,可能忽然發現,原來走了那麼久,現在才正要開始。」
我多麼希望是如此!
我多麼希望能如此。
二○一一年四月廿五日於淡水鄉居
※一本書的出版,其實是承受著許多的關心和協助。在這裡,我要感謝引領我、啟發我的師長和朋友,感謝愛護我與支持我的親人。
※還要感謝好友簡志忠和他的圓神出版社所有的工作伙伴,更要感謝廣島大學三木直大教授和中央大學李瑞騰教授願意在百忙中給我指教和鼓勵,感謝詩人林文義給我的一篇散文,同時,也要感謝這麼多年以來的我的讀者。
※衷心感激,在此深致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