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小學的體溫
1992年我在臺北結識張大春,他總是突然問帶他來的朋友,例如:民國某某年國軍政戰部某某主任之前的主任是誰?快說!或王安石北宋熙寧某年有某詩,末一句是什麼?他的這個朋友善飲,赤臉遊目了一下,吟出末句,大春訕訕地笑,說嗯你可以!大春也會被這個朋友反問,答對了,就哈哈大笑;答不出,就說這個不算,再問再問。我這個做客人的,早已驚得魂飛魄散。
張大春的《送給孩子的字》(編案:簡體中文版全部收錄在08年出版的《認得幾個字》一書中),目錄上看起來無一字不識,翻開來是父親教兒女認字,但其實是小學,即漢代的許(慎)鄭(玄)之學,再加上清朝的段玉裁。章太炎先生當年在日本東京教授小學,魯迅、周作人兄弟趨前受教。對於中文寫作者來說,漢字小學是很深的知識學問。如果瞭解一些其中的知識,千萬不要像前面張大春那樣考別人,如果別人反考你,即使是最熟悉的字,也有你完全想不到的意義在其中。
所以這是一本成人之書,而且是一本頗深的成人之書。但很有意思的是只要你翻看這本書,就會一直看下去,因為這裡有兩個小孩子,一個叫張容,一個叫張宜。是的,你會認為兩個小孩子的名合起來是「容易」的意思。大春當然也很謙虛地稱自己「認得幾個字」。把那麼不容易的內容講給大春自己的一兒一女,他們的反應是讀者最關心的,也是這本書最吸引人的地方。說實在,我認為這兩個小孩子相當慓悍,原因在於初生牛犢不怕虎。
讀這本書時會疑惑,究竟我們是在關心漢字文字學,還是在關心父、子、女的關係?讀完了,我告訴自己,這是一本有體溫的書。文字學的體溫。當年章太炎先生教小學,也是有體溫的,推翻帝制的革命熱血體溫。
不過令我困惑的是這樣一本繁體字的書,如何翻印成簡體字而得讓不識繁體字的人讀得清楚?
絕大多數擁護簡體字的人說出的簡化中文字的理由是方便書寫,這意味著這部分人將中文字僅視為工具。我認為這是一大盲點,既是盲點,早晚是要吃虧的。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公開提倡使用簡體字的人是陸費逵,1909年(到今年正好一百年),他在《教育雜誌》創刊號上發表〈普通教育應當採用俗體字〉。一直到1956年1月28日,《漢字簡化方案》經漢字簡化方案審訂委員會審訂,由國務院全體會議第23次會議通過,31日在《人民日報》正式公佈,在全國推行。這一年,我上小學一年級。
如果說上述旨在文字簡化,就錯了,文字簡化只是階段,最終目的在文字拼音化。1950年,毛澤東說過:「拼音文字是較便利的一種文字形式。漢字太繁難,目前只作簡化改革,將來總有一天要作根本改革的。」但早在上世紀初,對於中文羅馬字母化,趙元任就曾做一篇《石氏弒獅》諷刺過。
對於中文作家來說,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前輩們,積極推動白話文,推動簡體字,推動中文拉丁字母化,還有一項現在不提了,就是大眾語,也就是「我手寫我口」。魯迅先生是積極的支持者。當時還有世界語運動,我小時候甚至也接觸過世界語,因為自己笨而失望,中斷了。
拉雜寫這些,是由張大春新書簡體版而發。我認為文字,中文字,只將它視為工具,是大錯誤。中文字一路發展到現在,本身早已經是一種積澱了,隨著文化人類學的發展與發現,這種積澱是一筆財富,一個世界性的大資源。這一點,在大春的這本書裡,體現得生動活潑,讓我們和書中的兩個小孩子一起窺視到中文字的豐富資源。一個煤礦,一個油田,一畝稻子,我們知道是資源,同樣,中文字也是資源,不可廢棄。
只有將中文字視為一種資源,我們才能從繁簡字的工具論的爭辯中擺脫出來,準備成為現代人。
感謝大春寫了這樣一本書。
阿城
※補充說明:本文為2008年《認得幾個字》簡體版出版時,收錄書中的專序。簡體版《認得幾個字》收錄了本書及印刻出版社所出版的《認得幾個字》所有字。特說明之。
作者序
教養的滋味
身為一個父親,那些曾經被孩子問起:「這是甚麼字?」或者「這個字怎麼寫?」的歲月,像青春小鳥一樣一去不回來。我滿心以為能夠提供給孩子的許多配備還來不及分發,就退藏於而深鎖於庫房了。老實說:我懷念那轉瞬即逝的許多片刻,當孩子們基於對世界的好奇、基於對我的試探,或是基於對親子關係的倚賴和耽溺,而願意接受教養的時候,我還真是幸福得不知如何掌握。
那一段時間,我寫了《認得幾個字》的專欄,其中的50個字及其演釋還結集成書,於2007年秋出版。美好的時日總特別顯得不肯暫留,張容小學畢業了,張宜野生上了五年級。有一次我問張宜:「你為甚麼不再問我字怎麼寫了?」她說:「我有字典,字典知道的字比你多。」那一刻我明白了:作為一個父親,能夠將教養像禮物一樣送給孩子的機會的確非常珍貴而稀少。
孩子學習漢字就像交朋友,不會嫌多。但是大人不見得還能體會這個道理。所以一般的教學程序總是從簡單的字識起,有些字看起來構造複雜、意義豐富、解釋起來曲折繁複,師長們總把這樣的字留待孩子年事較長之後才編入教材,為的是怕孩子不能吸收、消化。
但是大人忘記了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對於識字這件事,未必有那麼畏難。因為無論字的筆畫多少,都像一個個值得認識的朋友一樣,內在有著無窮無盡的生命質料,一旦求取,就會出現怎麼說也說不完的故事。
我還記得第一次教四個都在學習器樂的小朋友拿毛筆寫字的經驗。其中兩個剛進小學一年級,另外兩個還在幼稚園上中班,我們面前放置著五張「水寫紙」──就是那種蘸水塗寫之後,字跡會保留一小段時間,接著就消失了的紙張──這種紙上打好了紅線九宮格,一般用來幫助初學寫字的人多多練習,而不必糜費紙張。我們所練寫的第一個字是「聲」。
拆開來看,這字有五個零件,大小不一,疏密有別,孩子並不是都能認得的。不認得沒關係,因為才寫上沒多久,有些零件就因為紙質的緣故而消失了,樂子來了。一個比較成熟的小朋友說:「這是蒸發!」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們:「聲」字在甲骨文裡面是把一個「磐」字的初文(也就是聲字上半截的四個零件)加上一個耳朵組成;也沒來得及告訴他們:這個「磐」,就是絲、竹、金、石、匏、土、革、木「八音」裡面最清脆、最精緻,入耳最深沉的「石音」;更沒來得及告訴他們:這個字在石文時代寫成「左耳右言」,就是「聽到了話語」的意思。
這些都沒來得及說,他們紛紛興奮地大叫:「土消失了!」「都消失了!」「耳朵還在!」
既然耳朵還在,你總有機會送他們很多字!
張大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