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反話正著聽
我喜歡的東西,我未必能夠評論。我擔心亦絢的小說正屬於這一類。不過,我還是要試試,如果寫壞了,至少是一個讀者向心儀作家的(失敗的)致意。
《愛的不久時》是一個同性戀與異性戀交疊的故事。故事裡,同女與異男相互抗拒著愛了一回。故事外,是擅長處理女同志題材的小說家,寫了這個異性戀故事。我並不甚在乎任何戀的分類,更吸引我注意的是這個戀情的語境背景:它發生在兩種語言青黃不接的時刻。
故事伊始,「我」初到法國,失去了語言的座標,她一方面很有膽識的「自我剝奪」,另一方面也承受各式副作用,例如被一個情緒不穩的法國友人嚇得半死。Alex能說一點中文,縱然「沒有足夠的程度做沙龍式的談話」,卻在兩人相愛的關鍵時刻,出奇地沈著溫柔。故事最末兩人重逢,「我」漫不經心地以法文對答,竟至於沒有辨認出Alex。當她可以「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的說法文,表示她已在新的語境裡著床,便知這戀情正式的、徹底的結束了,比死更死。(那個「來生都還能互相記憶」的性交中斷法,顯然並不管用。至少此生無用。)
南特,相對於後來的巴黎,除了是鄉與城、附庸與中心的對比以外,也是「初來乍到的聾啞經驗」對比於「日常生活的對答如流」。「我」是個敏於語言的小說家,語境的轉換,於她,應該如同貝多芬失聰;腦子裡的想法被關進了石頭碉堡。
我也曾去到一個沒有中文的世界。因此當哈金出版The Writer as Migrant(中文譯做《在他鄉寫作》)的時候,我第一個想知道的就是,三十幾歲才轉換寫作語言的哈金,如何表述他的經驗。我沒有找到我想要的答案,因為他的脈絡與我如此不同;他花了最多的篇幅在回應「為什麼不繼續用中文寫作」,「不用母語寫作就是出賣中國人」這一類的民族主義情緒。我好同情他。
我感興趣的是當作家在不同語言之間遷徙,所產生的文盲經驗:the writer as illiterate。《愛的不久時》裡在南特的這個「我」,就是這樣一個文盲作家,因為語言問題而逆退:「我們不是到了外國的外國人,我們首先是有口有耳的聾啞人。聾啞的感覺包括:也許我永遠會這樣。」出國讀書的人在母國的眼光看來,是向上一階,但在那個人自己的感受裡,往往是向下一階。深刻的心靈交流仰賴精妙的語言表達,一個人的階級標價也是以當地語言寫成的。他會具體感覺到自己的貶值,如「我」在法文不好的時候,連個正常社交所需的謊也不會說。好比你原來是職業殺手,一槍斃命;現在卻變得很肉腳,那人屢殺不死了。
南特因此成為「我」人生裡的反空間。在南特之前與南特之後,她長於語言,敏於思考;只有在南特,少了一個表達自如的語言,「我」墜入了生活的本身,不加思考也無法思考。Alex在這樣的脈絡裡進入「我」的世界,進入《愛的不久時》——以「掙扎著爭取著」的姿勢擠進來,以「結束了完成了」的姿勢滑出去。不應該是Alex的,他和所有主流正統站在同一邊;但正因如此,他應該出現在一個小說家人生的反空間。
語言在他們的關係裡留下好些刻痕。Alex說的中文稚拙可愛,取材也很兒童,有皮卡丘,也有淘氣的尼古拉。即使求歡,也只能實話實說:「因為我去買的。因為我很想要做,因為我們每次在床上都有一點點進展。」一個人說母語的時候可以擺出比較世故的派頭,但一個新的語言如一匹未馴的野馬,「我」在Alex面前想必也有某種力有未逮。她之所以和Alex談幼年的亂倫創傷,正因為「用外語偽裝我畢竟撐不了太久。」
在《愛的不久時》,亦絢反覆描畫小說與生活的界線,虛構與真實的界線;畫了又擦,擦了又畫,留下模糊的痕跡與起毛的畫紙。如果你否認一個謠言,聽者就會忍不住想,謠言會不會是真的呢;反覆辯證小說與生活的界線,也可能對讀者產生勾引效果。似乎除了小說家以外的所有人,都把小說等同於生活,Alex之所以認為自己值得進入她的小說,根據的立論也是,既然他已經進入她的生活。當她說,「小說是小說,我的人生是我的人生。這是兩回事。」他抗議:「但是妳只有一個人生啊!」
結果是她讓他進來了,但他進入的是一個她的反空間。小說家讓了一步,這一步讓在:好的,我承認我的生活可以進入我的小說,但是他們將令彼此面目全非。
亦絢不用雕琢繁複的字眼,讀者很可以不假思索,順流而下。但如果有興趣有慧根,也可以停駐、回味,細看其中玄機。例如「我」宣告不出櫃:「不只是不出櫃的同女,也是不出櫃的一切」。但這是一個悖論。當一個人說「我在說謊」,這就是悖論:如他所言屬實,則他是個誠實的騙子;如他在說謊,他就是個說謊的老實人。字面上的意思和實際傳達的意義水火不容,是為悖論。同理,當一個人說「我不出櫃」,就已經宣告了身處櫃中的事實;如非身在櫃中,怎能「不出櫃」?此舉不是別的,正是「出櫃」。這句話貌似否認,其實揭露。且是富含詩意與禪機的一種揭露。
閱讀張亦絢的樂趣就在這裡:她用樂高積木一般質樸的文字,堆出了一個反空間,你一旦走進去,就進入相悖的危險邊際:一個文盲作家,不出櫃的女同性戀,以不愛為共識的愛情;真實與虛構一起打破後,你儂我儂。到頭來發現,她說的所有話都是反話,而你正著聽,竟也覺得頗像樣。
張娟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