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大世界的哈哈鏡
上海南京路的大世界戲院有一面哈哈鏡,站在面前瘦的變胖,凹的變凸,哭著像笑。七十幾年前你可以在那鏡子前看著自己哈哈大笑,花花世界無奇不有。如今大世界整棟建築蒙上了綠布關閉了,你走近了只有灰塵,連乞人都繞路。
我的旅程接近尾聲的時候終於到了這個不再歡樂的建築外,整個城市為了「世博」醞釀著,世界想看看新的上海會是什麼模樣,走在南京東路上我發現只有我。
年長的總想退休後環遊世界,年輕的想要遠遠甩開這個世界去看那個世界,或者只在生活的島上繞一圈,彷彿走出去就可以擁有新的鏡子,看見新的自己。在原來的世界看不見找不到的,在失落的鏡子裡都可以尋得,竟像真的一樣。旅行是魔鏡,我們都這麼希望著。
甚至已經離世的奶奶都想旅行,我夢見過兩次。
奶奶在小島上,很清閒的想要打電話,猜測是要撥給我的,可手機太小老人家不會用,就這麼折騰著。島上的風很緩慢,撥手機的動作也不快,一直無法撥成,老人的手指這麼纖細那麼靈活卻不會撥電話,我在夢的這頭看著她乾著急,沒法可想。她要告訴我她很好,夢裡她沒說卻傳達出如此訊息,我朦朧知道她的意思。她要說,她上路了,就在旅程上。旅行有點趣味,她真的很好別擔心。
於是我偶而會忘記她已離世。也許是因為她總沒有打電話來告訴我,她已經離開。
另一天早晨醒來,沒有夢見老人,卻有一個清楚的念頭進入腦袋:「該去走一趟奶奶逃難時走過的路」。念頭很清晰,就是以一句話的形式出現在早晨的夢霧中。前人已上路,我也該上路,無論那路途是什麼,就去走老人走過的路吧。
過世數月的奶奶只留下了一本薄薄的口述歷史,我卻從來沒仔細讀過。爬出被窩,我開始想該怎麼做。早春還很冷,需要出走的熱度卻在心裡像夏天的太陽開始發熱。也許在途中,會遇見小島上的奶奶,路途上的奶奶,或者是夢中的奶奶,把夢外的自己放進夢裡走一回。
想要離開這裡,去遠方,沒那麼多理由。說穿了眼前就是日子復日子,你得去走一趟。去找答案,去問你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或者,其實是去找到正確的提問,叩問自己心中真正的思念。
只有一張地圖和一本口述歷史,就要上路了嗎?那到底是什麼樣的一段路程?你期待旅行能帶來什麼嗎?而到底,為甚麼要在七十年後重新去走這趟路呢?難道你以為七十年還會留下什麼痕跡嗎?上海那面照映過老人青春歲月的哈哈鏡,如今早已不在,你當真以為可以在站到涵納流轉歷史的鏡子前(歪曲的),再看見些什麼呢?
但我找不到理由退卻,因為我曾經犯下了一個錯誤。這個錯誤講出來也沒人在意,不講更沒人知道。
許多年前異想天開地對家人宣告我要拍攝紀錄奶奶的故事。這個計畫一直斷斷續續的進行,因為當時的我對於影片製作什麼也不懂,只有胡亂的熱情和衝勁。即使買了攝影機,也紀錄了不少片段,卻總摸不清頭緒如何剪輯。再過了幾年,拍片的朋友說了:「你現在沒事,乾脆來跟我學剪接吧。」算好了荷包儲蓄能承受的時間,像旅行一般上路了。每日像上工一樣去朋友的工作室剪著自己的小短片,如此開啟了拍片人生,轉進了影片製作的行業。當初想做的奶奶紀錄片卻因此也暫時擱下了。
終於著手開始剪輯奶奶的影片,是為了告別式而剪。奶奶在我最忙碌的時節,在睡夢中過世了。暫時擱下的,最後才知道那暫時擱下其實是永遠。她過世一週內,我匆匆讀過先前爸為奶奶做的口述歷史,把奶奶將近九十年的生命擠進十五分鐘的影片中。
影像成了魔法,在密集的剪接期中我盯著螢幕召喚奶奶的神魂。影片的播放是降靈會。一切的靈又因我們觀看而瞬間再現。
影片中一張奶奶逃難的路線示意圖,我特地做運鏡示意逃難方向。就在這張圖上,原本該是順時鐘方向的路線,硬生生被我拐成了逆時鐘。我把這旅途方向由上海一路往西,直達了四川。我讓奶奶走了錯的方向。原來奶奶說了上百次的逃難故事我始終充耳未聞,現在才發現那些故事我知道的那麼少,少到有一天你毫無防備的被自己的無知打了一巴掌。這一巴掌,杳然無形,卻沉沉落在心底。
歷史會讓人記著,人類拖著影子往前走,踩在腳下的都是歷史。但更多時候歷史不存在。
奶奶的故事不再出現我的生活中,一切像是大雨過後太陽揚起,地上又是一片爽朗,毫無雨跡。沒人再問起那逃難之路到底怎麼回事?
窩在早春的被窩裡就著檯燈看著奶奶的逃難路線地圖,手指過每一個老人青春時走過的城市。我可以如此用手指劃過千百回,猜測家中餐桌的某道菜很可能是她戰時流離之際學會的手藝,但我永遠不會知道她走過的路是什麼樣貌,我們吃的菜到底是哪一個地方的菜。除非我重新用腳走過,每一個她到過的城市,穿越每一個她走過的邊境,找到屬於她的味道,並且把味道留下來。於是找出了一張新的地圖,拿出紅筆開始圈出地名。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我想像點一根火柴可以見到逝去的奶奶,邁出的每一腳步,就是一根火柴,那閃爍短暫的光芒,或可讓兩界重逢,讓微弱的庶民歷史激起些許火花。
三個月最後走到上海,才知道大世界的哈哈鏡沒了,上海新認識的友人跟我說,蘋果電腦裡攝影自拍軟體有種效果就是哈哈鏡,打開電腦就有了,你特地繞了那麼大一圈來找?我對他笑了。他打開他的蘋果電腦,幾個人對著視訊攝影機擠眉弄眼,還是彩色的呢,電腦把我們變成了哈哈鏡中的可笑模樣。就這樣,在上海的黃埔江邊小宅裡,我照到了哈哈鏡。
但終究旅途並不是為了尋得那面鏡子,旅人慢慢懂得了,走在旅途中你就已經入夢了,成為鏡子裡的影子,成為古老故事的一部分,你是故事的延續。生死不是兩界,而是一條線。旅途的最終換來的是哈哈一笑。然後你會明白這不是為了思念,而是告別。在夢中在鏡子中重新認識老人以及那整個屬於她的時代,好好地記住,然後說再見。
後記
書的開頭提到,本來想為奶奶拍攝紀錄片,因為沒有做到才想透過旅行知道更多,用文字紀錄下來。其實,在紀錄片想法還沒展開之前,我還有另一項小計畫,就是要整理奶奶的食譜故事,想自寫自拍自畫自編自印,想像中是本小小的書,就是一篇篇食譜和我們自己拍的照片。這個計畫在網路出現之後,化成在自己部落格開一個分類放置這些食譜故事文章,便宜了事。那本食譜故事書就自我交差了。
等到這本書與編輯談定了,一直想的是把食譜故事依著記憶的地理地圖夾在旅途之中,我早就忘記當初想手作的那本簡單的只有食譜和圖片的小書。直到截稿那一天,姑姑和表姐說,那天是奶奶農曆生日,我無奈地說但我沒空上山給她上香,只好在家裡趕稿紀念她。下午,接到編輯來電,說他與美編感覺可以把文字與圖片拆成兩本製作,文字收了所有旅行文章,圖片那本則加上食譜故事編成彩色一本。當下我很喜歡編輯的決定。
第二天醒來,我更發現按照編輯的作法,如此我們就有了一本當初我想做卻沒有做的一冊食譜故事書。十年前想像的那本食譜故事小冊子,在我早已忘記當初的小計畫許久以後。
很多事情最後都會回到初始的原點,一個心意剛剛萌芽的樣貌,再繞回你眼前,讓人照見自己。經過將近十年延宕,那個想像竟然變成實際的面貌出現,此時已過萬重山,能夠帶著一切變化回到原本的心,是一種福氣。
這也是給奶奶的生日禮物,十年前的小心意演變至今,變成眾人的努力,化解了我的惰性,終於成冊。在能開電腦書寫之前,已經打過多場自我內心戰,既害怕直接面對逝去的生命又不願放過自己。在這段面對生死課題的時間裡,大安社大的老子課同學們以及夏惠汶博士(我們都稱夏杯杯)的陪伴,是很大的支持。花蓮的蘋蘋阿姨一家願意不時收留我,知道有時朋友不需要說話,只需要一起吃吃飯,聽聽太平洋的聲音。有陪伴老人經驗的寶鍊跟我分享心情,我們各自懷念與老人家相處的時光。然後在自立互助會晏珊、文綺、冠宇的督促下,才產出了首批稿件。
書有大半是在奶奶原來的臥室寫就,她也在這房離世。奶奶走了之後大床撤走後,搬進了大書桌,變成我的工作房,工作書寫都在這裡。一開始她經常入夢,隨著時間過去越寫越多,我獨自寫到哭寫到笑,她入夢的機率變少了,我明白時間到了,透過旅行與書寫漸漸長大,有了新的方法記憶過去,奶奶也放心走了。
思考書名的時候,與家人編輯討論良久,沒有定論。終於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奶奶的名字「留雲」多麼美,多有情。雖然雲無法留住,味道總可以吧,我的旅行也正是想要尋找並留下味道的一趟旅行,取其「留」意,就有了「留味行」三個字。不僅留住味道,也用書名記憶奶奶的名字。
大家都問,出去前後變了嗎?旅行的人彼此詢問,留在原處的人也問。回到生活,一切都變了又一切都沒變。在離去與返回的這段缺口改變的人事物,並沒有因為你不在而強度削減。而獨自行走時的歷程,對別人來說也都是缺口。「你到底看見了什麼?感受了什麼?改變了什麼?最喜歡哪裡?你還是不是原來的你?」
我很難回答這些問題。
旅行或寫作,都只是為了拖時間。拖慢人會淡忘的慣性,想讓自己多知道一些關於祖輩的過往,能夠記憶深一點長一點。旅行過程在東張西望,希望吸飽了故事帶回家蒸餾出幾滴陳釀;寫作的過程中,也是東張西望,只要看到一丁點相關的書籍、故事、照片,都興奮的不得了。但這些,也只能讓我稍微接近老人家老故事。人能夠與更大的歷史譜系連結,意識到在時間空間中自己渺小的位置,再回到現實生活小世界裡,人還是會有些變化。最大的變化,就是接受了死亡也是自然。在旅途中的放空之後,終於心裡空出空間,能有餘裕地看待這些原本自然的事情。
奶奶過世當天早上email告訴一位老友蕭大哥。蕭是位編劇,當時已經搬回台東種菜,像大哥又像叔叔,是一位重要的朋友。他不多久回覆一封不算短的信,其中幾句當下安定了我:
「然最要緊的還是你
聽聞間似你與她最密切
那就是你送她囉。
關於我想說的生命
是因為有種切膚之痛
那人不是因為死而消失
而是我們看不見」
是的,是我們看不見。但死亡並不是消失,在之後的三四年內,我深切的體會。所有片片段段,路上的、過往的、新的老的記憶,都重組交織被書寫成新的故事。這樣,我們就可以重新看見了吧。
信裡蕭大哥還有一句,我從此記在心裡,也是帶在路上不忘的話:
「彼此都在流浪。
親之再親,都只擦肩而過。」
在更大的時間裡,一輩子的相處也只是擦肩。我們先來後到,都是旅人。而我的旅行與書寫,無非就是想延長這擦肩的細節與感受。如果幸運,有人讀了有些感受,也回去珍惜自身的擦肩緣份。而最幸運的是我,我因此有了專心書寫專心做菜的一段時光。
老人家煨著小火的爐子,終於熄了。
該我點上爐子,繼續煨一鍋暖暖的好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