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不解之緣∕傅月庵(茉莉二手書店執行總監)
我與房慧真情同兄妹,雖然不是真兄妹。
她有個筆名,叫運詩人。我覺得怪,老想起「運屍人」三字,便只叫她「阿運」,沒想到叫黏了,以後朋友也都這樣暱稱她。
阿運運氣不太好,明明聰穎早慧,卻被教育制度綑綁成大器晚成。高中唸到體育補考,媽媽陪跑操場;大學退了又考,考了又退,好不容易念到博士班,拖了很久,直到食之無味,還是放棄了。
她的一頁大學史,比我還精彩。我們曾對決誰念的次數多,時間長?我35歲丟下碩士潛逃,幾乎同齡時,她有了不要博士學位的念頭。蕭條異代不同時,乃同為天涯淪落人,惺惺相惜了。加上她閱讀龐雜,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也能讀得津津有味,剛好我也是這類怪物,電話簿都可消磨一整夜的人。碰在一起,大有外星人相逢地球的「知遇」之感,於是格外親切,碰面便能以彷彿只有兩人能懂的獨特「某某某那本叉叉叉裡面的點點點」語彙,扯個沒完沒了,自顧自興奮快樂得很,旁人則聽得滿頭霧水,枯燥無味。
但假如不是網路,我們也不會相識。畢竟年紀相差好一把。我都國中生了,她方「問世」,完全是兩個世代的人。直到現在,半夜睡不著,我都還有網路衝浪的習慣,彼年某夜亂闖亂撞栽入她的部落格,驚艷之餘,也留幾句話,說她寫得真好,鼓勵她常寫多寫。她也真的做到了。於是而有《單向街》這本書,自然,肥水不落外人田,我又成了她的編輯。
「我的父母養我至今,終於將我養成一具怪物,隨心所欲,恣意行樂,在沙漏滴完之前。」阿運曾經寫過的名句,後來屢被引用。這句話,常讓我想到了很多事。
阿運出生於一九七○年代,成長過程,恰當向稱安穩,一以「經濟掛帥」的台灣,逐漸搖晃,慢慢動盪了起來。若說小學之後,始稱真懂人事。那麼她的中學、大學時代,台灣社會風起雲湧,政治、環保、勞工、原住民、性別……爭議,無不搞得天翻地覆,人仰馬翻。「四年級」如我,二十歲之前被國民黨洗腦洗得直視為「洪水猛獸」的「走上街頭」這件事,在她成長過程,早成家常便飯,觸目皆是。不用求甚解,只要夠聰明,漏洞百出的電視報紙自能反洗她腦,透過畫面文字,「抗爭」、「憤怒」、「公義」的種子總要點滴灑落她心底,逐漸萌芽成長茁壯。若說「五年級」是在台灣啟蒙時期成長的,不免多所瞻顧;「六年級」的阿運,因緣際會所碰到的乃是,台灣最沈重桎梏已然脫落,解放欣然可期的年代。
或也正是解放了。那個時期的台灣,尤其台北,產出的一批秀異的寫作者(不稱「作家」,因恐彼等不以為然),幾乎都有一雙令人訝異的眼睛,前段班的胡淑雯、後段班的黃麗群、中段班的阿運,莫不如此。這雙眼睛,一是敏銳於人情的幽微乃至人性的陰闇之處,彷彿若有光,直直照射出人所不能見的曲折隧道,三言兩語,便將人心最深處且難言的黑色物件取了出來——譬如遺棄譬如斷裂譬如逆剋——直接曝曬於眾,一點不畏懼,更無所謂羞赧。表現於文字上的,則是某種冷凝孤絕的特質,再熱鬧喧囂的人間,都可寫得讓人(至少四年級如我)心生違和,偏偏又不能不頻頻點頭:「確是這樣,但何必講得這麼明白呢?」說到底,這雙眼睛,不但冷,而且酷!與其說她們是怪物,倒不如說此前的不正常都被當作正常了。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雙冷酷的眼睛深處,亦常有熊熊的熱情燃燒。這種熱情,一是關於物質的,大到廢墟殘骸、街道肌理、頹圮的遊樂場、破陋的老公寓,小至人的軀體、貓狗的命運、暗夜燈柱、玩具公仔、書封、鉛字、頭髮、桌椅……都可以是他們凝望的焦點,且無目的,或說即以為目的的。相較於四、五年級,視物質為工具、當手段的人生,可說繁複深刻,精彩許多。但也不是說她們便就不無聊、焦慮,只是銷解方法大不同,彼等自有一套行樂的普遍方式,單身蟄伏一週,呼朋引伴放肆多日,待精疲力倦,興盡了,又返回穴裡當她那隔離遠望的獸,冷冷看著這世界日復一日的運行。她都懂,先不說了。
對這群六年級大小女生而言,公平正義一如喝的水,呼吸的空氣,偶缺或可,常時不足便要嗔怒。她們長成了,真正自主了,世紀正當翻新,台灣政黨又輪替,新一波的社會運動風起雲湧,於是從反樂生拆遷、反華隆罷工、反國光石化、反六輕反中科反旺中反美麗灣……。「反」字當頭的抗爭裡,擁抱「同志」的場合裡,總能看到她們的美麗身影,棉裡藏針的發言,也溫柔也強悍,或長槍或短刃,一無例外的總是很決絕很精準。讓年華老去轉保守的四、五年級相形失色,掩面而走。更出奇的是,與時推移,跟網路一塊兒長大的她們,早不把所謂主流紙媒看在眼裡,多半的言論,順著光纖奔跑擴散,不用故意無須學習,便已掌握最新的發聲管道,可教日月換新天。
阿運此書,說是《小塵埃》,純然小覷。看若《單向街》續集自無不可,只是街已不街,巷弄分歧,都已踏成路。小女生長大了,眼界更加寬廣,眼神更是犀利,筆下仍還有幾分童稚純真,卻更多了些冷豔閃靈,讓人一讀一揪,偶笑常會心。這是一條路,六年級女生獨立自主之路,精神自主,文字獨立。歲月未必靜好,卻因人間有情,「沒有別的選擇,貌合神離,踢傷腳,撕破臉,也得繼續一起走下去。」
——世代差異難解,只能揣摩推敲,但,緣分深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是為不解之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