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這才發現原來寫序這麼難。
有時候你做一件事有很多理由,你自己也拿不準原因,但被人問起時,通常你會看問的人是誰,然後選一個適合的理由回答。多數的情況下,人都會選擇容易解釋的那一種。同一種理由講久了,連你也認為那就是唯一的理由,即便你心底隱約覺得不是那樣。
這半年多來,我經常在各種場合向人解釋拍攝《南風》的理由。比方說採訪時,我會告訴受訪者說,媒體在探討六輕問題時,幾乎是不成比例地把關注目光放在雲林縣,我覺得這不對勁,該是從濁水溪北岸出發,擴大空污討論面向的時候了。通常在這種時候,我同時會告訴對方自己是彰化人,這有助於拉近我們兩人距離,同時也讓他瞭解我想為故鄉做點什麼。
如果是關心環境議題的人問,那我會從國光石化抗爭談起,訴說當初我如何因緣際會來到台西村,如何受這邊的故事衝擊,並且暗暗在心中發誓總有一天要把這裡的故事全記錄下來,讓她贏回應有的尊嚴。
如果是媒體同業或攝影人問起,我會說自己如何崇拜,又如何深受中國攝影師盧廣影響。既然盧廣能拍攝《關注中國污染》,沒道理身在台灣的攝影人不拿起相機關注身邊的議題,試試看能不能爭取到什麼改變。
偶爾我會提起《人間雜誌》,既然人人都說以前的攝影報導有多麼好,現在消失了有多可惜,那我就試著來重現以前的「人道」、「關懷」好報導吧!既然大家都說人間有多麼好,為何好的東西現在卻沒人做了呢?不如我來做做看。
前述每一個理由都是千真萬確,最後一個除外。直到此刻,我都還沒機會看過《人間雜誌》,該重現些什麼我也不曉得。有趣的是,每當我搬出人間這個謊言時,對方就會露出「呴~原來如此」的神情,然後說確實有點相像。是這樣嗎?我不曉得。
很久以前我就聽過許震唐的大名。記得第一次讀到他的照片時,我心底一部分很受感動,另一部分則感到自卑,感嘆自己沒有他那種攝影天分。開始執行《南風》一段時間後,有次終於和他碰上面,結果他一副機不可失的樣子,總算讓他在村子裡碰上知道布列松是誰的人,滔滔不絕地和我分享他的攝影歷程。
那個歷程裡有部分是感嘆自己生不逢時,部分則是感傷《人間雜誌》(與它代表的那個紀實攝影風潮)的消逝。於是我騙他,說我想利用這次的攝影報導機會,讓《人間雜誌》的風格得以重現。
後來他劈哩啪啦又跟我說了好多我不認識的人名,聊了很多他對攝影的想法。半小時後(假如不是更久的話),我突然有感而發地對他說:「也許人間只能存在地獄裡。」
許震唐聽了一怔,然後哈哈大笑,說這話的確有幾分道理。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可以不用拍攝、不用解釋這些,更不需要重現什麼人間。
鐘聖雄
自序
與一位熱血的影像工作者相遇,說起來倒也頗符合道家的「道法自然」,在自然的法則中相遇,這自然法則帶著生活上隨緣的意涵。隨緣、簡單、自然、沒有其他的欲求,是世居在此故鄉人的「真」生活,幾番環境的更迭,事物的消長都未曾改變這裡對於生活的態度。
二十多年來對故鄉的紀錄,經常在拍完後又回來造訪時,已無法透過觀景窗再度看到這些人。滿滿說不出口的感嘆總是不斷地發生。只好在這故鄉小村不斷走行拍照,希望藉由攝影的紀錄與複製性,去保留小村的完整與重現它。
就在不斷的走行中與新聞工作者鐘聖雄相遇,是攝影讓外在與當地的兩種觀點結合,而這冊攝影集的付印,可以說是一個攝影計畫實驗的成果。聖雄是專業影像工作者,影像張力犀利地直搗問題核心,直接告訴觀賞者傳達的問題是什麼。切入重點的影像壓縮了觀賞者喘息的空間,要看照片的人直接正視問題無法逃避。
而非以影像工作為業的我,向來師法自然、隨緣拍攝,所欲傳達給觀賞者,為被攝者生活的態度或僅是現象的說明。當然,態度或者是現象的說明,同時給觀賞者留下很大的想像與空間,但問題是什麼?答案呢?有時身處其境的我,似乎也很難說得清楚。也許是當局者迷,也可能是拍攝者的我,不想面對問題的一種逃避。結合聖雄把問題說清楚的特質,是這次攝影計畫的實驗,更形同是兩人影像深處的對談。
就攝影創作而言,「道法自然」占了我很大的篇幅,其中也包含了與被攝者的關係及態度。對於家鄉的攝影計畫,多年來我一直是抱著一期一會的慎重,主要原因是攝影創作對於被攝者而言,是具有侵略性的意圖與行為。在封閉純樸的偏鄉,面對鏡頭對生性靦腆的故鄉人來說,至今仍有些許的壓力,即便拿著鏡頭的我,是自小在這裡長大的鄰家小孩也是如此。有時,我不免從顯影後的影像中發現,我對於故鄉怎麼會如此冷靜旁觀如此冷血。
故鄉攝影計畫的長年拍攝,隨著時間久遠,以及工業化在故鄉造成無法抹去的刻痕與結果,早些年拍攝的初衷,「冀望透過影像的力量,喚起當代工業社會政府的重視,改變政府政策」,也逐漸轉為家鄉在地的關懷。相機已經不只是拍照的工具,手中的相機如同幼年手握著風箏追逐的記憶。而影像是一條長長的線,繫著風箏等待南風來時的飛揚。
許震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