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誰是台灣人?
客家出身的郅忻,細數從曾祖父母以降的家族故事,有台灣島內的情仇,有飄洋過海的愛怨,有跨越世代的難題。穿插著咖啡與歌謠,郅忻訴說尋常百姓的聚散生死,一字一字,刻畫了當代台灣。
郅忻的文字要慢慢看,很慢很慢地看。跟隨文字營造出的氣氛,讓自己在不同的時空穿梭流轉,也隨著情緒的鋪陳,耽溺於形形色色的異族情調。郅忻是流浪者的孩子,她不由自主地流浪,沾染了無法定義的習氣,跟著她的文字,我也不知身在何處了。
血緣上,我是「純種外省人」,完全聽不懂閩南語。上學之後,有了會閩南語的朋友,每次學會一兩個新詞(通常是罵人的),便成了我和弟弟吵架時互相攻擊的武器。長大後聽朋友說,他們小時候遭受「國語霸權」的欺凌,在學校講方言就要掛狗牌。雖然不是我的錯,但我似乎成了共犯,也對自己當時的渾然不覺感到內疚。
成長階段,遇上台灣認同的轉移,「當一個活活潑潑的好學生,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這兩句小學作業本背面的標語,越來越政治不正確。如今,「中國人」已是禁忌的詞彙,「台灣人」才是台灣的認同主流。然而,什麼才是台灣人呢?現在的台灣人,誰的身邊沒有流著不同族裔血液的親友同事?誰才算是「純種台灣人」?又,我們希望我們是「純種」的嗎?我有點擔心,過去的「國語霸權」,以不同的內容、同樣的形式,重新降臨。
不只一次遇到跨國婚姻的下一代,我問他們,成長過程有沒有什麼不同之處,有沒有什麼為難?一位台菲混血的大學男生說,沒什麼啦,沒什麼問題,就是有一次,同學因為我的頭髮自然捲,把螞蟻放進去……前一刻的他,還輕鬆談笑,這一刻,卻哭了。我心疼他曾經受到的委屈,那樣隱匿的傷口,肯定尚未痊癒。
另一場辦在大學裡的座談會上,一位濃眉大眼的女同學忿忿地問:「怎麼樣才算台灣人?」因為混血的她,膚色較深,從小就不斷被問:「妳是台灣人嗎?」雖然她在台灣長大,國台語流利,但仍被這些質疑與歧視逼迫得無處容身。說到傷心處,紅了眼眶。
千百年來,台灣一直是個混血的島嶼,不同文化與血緣的碰撞,造就了今天的我們。我理想中的「我們」,我們台灣人,是膚色深淺、胖瘦美醜、貧富貴賤不論,但是彼此多元包容、心胸開闊,在對待老外和外勞時,一樣有人情味。
雖然我們都是凡人,很難忽視人我之別、很難不分遠近親疏、很難做到一視同仁。但,跨越界線,理解界線的另外一邊,不正是我們不斷學習、探索世界,所想要達成的終極目標嗎?這個過程,肯定很慢,要依賴更多更多郅忻這樣的文字,耐心推動。
張正
(本文作者為《四方報》總編輯)
自序
雜
我家客廳永恆處於一種雜亂的狀態,桌上總有些零食甜嘴散放,比如喝到一半的養樂多、咬過幾口的麵包。擺設毫無風格可言,曾經租給眼科留下的眼鏡櫃用來放置電視音響,鄰居棄置略掉漆的紅沙發,老家留下的木頭櫥櫃在一側收納雜物,不新不舊,不東不西,不髒不淨,人與空間之間形成一種長期的默契,有人不定時收拾,有人又忘了物歸原位,讓這裡不至過於紛亂,卻又說不上整齊。空間之所以如此,我想與家中持續有新一代出生有關,這裡永遠不缺孩子的聲音。在這樣雜舊的空間裡,生命得到延續。
二樓有一張圓形大餐桌,不定期出現新菜色,先是印尼鮮蝦咖哩,小阿妗用家裡的大鍋鼎熬煮整晚至湯液濃稠,為配合家中老人小孩,降低辣度。幾年後,越南春捲登場,大阿妗以新鮮檸檬搭配魚露調製沾醬。近來,阿婆為南非孫女婿準備鐵板牛排,在台式圓桌上擺放刀叉。我的家人慣於移動,從他們的祖輩即是如此,來自客家、越南、印尼、南非、阿美族、泰雅族,最終交會於此。有時候移動與流浪未必是自願,卻也未必全然被動;因為這些移動的歷程,我家成為聯合國。
我家不僅是我家,似乎也是台灣部份家庭的縮影,這裡不只存在一種聲音、一種氣味。於是,我跟隨「我們」移動的軌跡、遷徙的腳步,從遺失的細節裡試圖返回錯過的場景。攪動時光的水流,重訪故地,但我依然只能沉默的看時間再次過去,只好以筆畫下他們的影子,讓遺憾留在原地,成為影子反身的光。
一個以「家」為核心的書寫卻在離家之後開始,不僅止家人遷徙的足跡,也記錄了我自己的移動。離家後遇見的人與事,讓我尋回返家的路。感謝我認識的越南姊妹,妳們讓我理解作為一個女性該如何堅強,〈織〉一文的越南文版將獻給妳們,也企盼台灣社會能真正認識越南及其他東南亞文化;感謝華副主編憶玫姊,給我一塊耕耘的園地;感謝唐捐老師,帶我走出第一座迷宮;感謝玉山社魏姊和編輯明雲,讓我加入你們的台灣故事;尤其感謝阿盛老師,告訴我土地的故事是寫不盡的。
特別感謝我的家人,這本書不屬於我自己,跨越海洋陸地、天堂人間,我們一起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