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革命與愛情的浪漫 陳義芝(詩人、師大國文系副教授)
這是羅毓嘉的第四冊詩集。以每兩年結集一冊的速度,一九八五年生的羅毓嘉已有足夠的創作成績作為「七年級」代表詩人。搶登灘頭堡之後,下一個十年,他很可能衝刺匯入鯨向海、楊佳嫻、林婉瑜、孫梓評四人代表的「六年級」詩人領先群。
如果沒記錯,我對羅毓嘉詩的最初印象,來自《二○○九臺灣詩選》的〈天淨沙〉。他用古人的曲牌名,但與馬致遠的〈秋思〉小令實無關,「天淨沙」三字被拆開了,分別出現在第三行及十八、十九行,讀者不能當一個詞語來解,按語境只能就「天際線」遙遠,「淘淨眼眸」,眼中「蹭入些許新磨的沙」來感受他對時光的喟嘆。
李進文曾說「在不相干事物的背後,以敏銳的直覺梭紡出關聯性」,是羅毓嘉詩的特質。換言之,他不一定謹守傳統抒情的象徵手法,而是挑選出一個字詞當索套、環扣,將不同的生命投影全兜入一首詩的懷裡。
〈合宜住宅〉出現十次「有人……」,〈戰前〉出現三十次「我記得……」,〈有一天我嗅到黑色的陽光〉出現十八次「我聞到它……」,〈以愛之名〉出現十八次「恨……」,〈戰後〉出現二十五次「我不記得……」,〈收購〉出現三十五次「買下……」,〈礦坑〉出現三十七次「需要……」,都是典型的例子。
這種句式,對節奏與情境的展開頗有作用,它不是一種呆板方法,須加變奏,追求波浪起伏、連綿滾動,以豐富的意象構成一處繁花盛景的外在世界或心靈空間,藉以凸顯作者熱情、敏感、具想像力的詩性智慧。這是羅毓嘉慣以「親愛的」呼喚受話者外,最明顯的形式技法。
〈序詩〉說:「我不能愛你了/這個國家令我分心」,顯示本集除情詩,相當多篇幅的主題與社會民生、政治現實有關。包括臺灣的學運、香港的佔中行動,兼融革命與愛情的浪漫情懷。
「我喜歡提著鞋/踩過市場口赤足的農民/偶爾的有時,我也讓尖銳的鞋跟/在心頭踏出個深邃的孔洞/任夢與鬥爭相互踐踏」(〈求職面談〉),真實地活著,看見,刺痛,不安,可視為毓嘉創作的核心動能。
〈不要忘記我們曾經被喚醒〉描寫被剝削,無從溝通的處境:「兀鷹的盤旋之上還有/兀鷹的盤旋」,警告當權者:「別拿權柄去敲甚麼沃土/別拿眼皮上的鮮花去安撫甚麼亡靈」,以「我們」代言主體意識的探求,以懇求的聲腔再三再四陳述「親愛的,不要忘記/我們曾經被喚醒」。毓嘉表達抗議,充滿溫柔、悲憫、不忍之心。〈有一天我嗅到黑色的陽光〉,一詩更顯示詩人時時激動、感受到危殆:
一場沒頂的暴雨裏我聞到它
生活捏住了磨損的繩子我聞到它
熄燈時怎還有成群的蜉蝣讓我聞到它
全壘打與歡呼我聞到它
拉動銀色的套索我聞到它
一如往常的午夜啊在寂靜中溜走
流洩像那天我嗅到黑色的陽光
這等尋索是無止盡的,然而竟是徒勞的,「大雪像疲憊的演出者/徒勞地尋找最後一塊正確的拼圖」,雪花飄墜能定位嗎?當然不可能。「黑色的陽光」,以嗅覺感知,莫非一顆燒灼的心的意象。如此「通感」,是現代詩的美學成果,深為毓嘉所掌握。
毓嘉不僅關心自身所在地,還有題名〈大馬士革〉、〈加薩〉的詩,關切遠方世界,族群間的殺戮。〈我沒有戰火的回答〉呈現一個不得不與強權對抗而被目為恐怖分子的弱勢者心聲,是他人性思索後選擇的立場:
別叫我恐怖分子
當他們炸毀商家與電廠
城市是沒有黑夜的但也沒有白天
借我路邊那男人的屍首
在他的肚臍眼點起唯一的油燈
可是他因飢餓而消瘦
短暫的火焰
無法為下一次祈禱祝福
內涵可對照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戰爭,亦無妨對照臺灣這些年日益嚴重的貧富階級差距,不可能是恐怖分子的人竟被逼成,竟被當成!「借我你的愛/借我你的原諒/但你的心虛無,空洞」,因此雖知仇恨只能是仇恨的孩子,但被迫要沉痛地報復仇恨。
是甚麼濡濕了枕邊的安眠
誰還在等待一次脈搏
像等待一個可能的回答
戰爭的前哨曲是石灰的眼淚不斷滴落
當我們恨著別人
當一把槍瞄準了自己
題為〈島之歌〉的這首詩,寄寓了理想失落的憤怒,同樣是感慨蒼生的一種情懷。蔡逸君、李進文評論羅毓嘉上一冊詩集,都表示他的詩難以摘句。但我所閱讀,卻覺處處有金句閃爍。前邊摘引的既可為證,更令人低回讚嘆的是毓嘉情詩中的抒發:
你濕傘半開如唇
愛如瀟瀟的雨聲 (〈你濕傘半開如唇〉)
吻一叢荊棘
讓針穿過了舌頭
是為了不說明白有人依然愛著 (〈徒刑〉)
能否就成為一天的你
像擁抱一座起火的房屋
謊言如你亂髮新剪 (〈蜂鳥〉)
毓嘉的詩情,存在當代臺灣一脈相傳的抒情譜系裡,又因時代意識與世代觀點而增生了清新的現代性。〈婚前協議〉就是一首突出的力作:兩人結合,事前溝通,同意不計較彼此的過往;同意必須對彼此的身體有吸引力;同意生活必有等待,有無從預測的意外及意料中的老去;同意日子中難免一些垃圾、爭吵,久而久之雙方也會感到乏味……。在終將毀壞中,擁抱此一「最危險的裝置」,直擊婚姻關係,融入知性分析,超越一味地詠歎,更見赤裸、深刻。
這冊詩集為何定名「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此句出自〈你會來我的葬禮嗎〉一詩,匯同壓卷作〈訃聞〉,很能顯示羅毓嘉「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的生命信仰與華美的抒情功力。「來我的葬禮為我彈琴/彈那年我們未竟的練習曲」,此刻的深情期待勾連了從前性愛(小死)的歡愉記憶,心靈與肉體再一次二而一的完成!
二○一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代後記】
陰曆八月十五隔日我路過自己
陰曆八月十六,月正圓。
和平東路蜿蜒向遙遠的東方,月色溫黃,我每走三步便停下看看月亮,感覺它慢而快地移動著。夏天這麼過完了,我身上有許多的傷口。
想起如果能有一個那樣的夏天──我們踏進海浪。飲啤酒,吃櫻桃,也或許鬥鬥酢漿草。說些無聊的黃色笑話。換穿彼此的襯衫與外衣,脫去背心甚麼都能做甚麼都敢做的夏天,或許並不存在。事實是夏天已經過完了,白露已逝,秋分未至,我甚麼也沒做。我們甚麼也沒做。像是採遍整座草原的酢漿草,發現裏頭並沒有甚麼幸運的四片葉。
這時代這城市,又哪裏來甚麼整片草原的酢漿草呢。
月圓得很。和平東路的人行道上,有人拿起手機拍照。更多人沉默地經過。有人盯著月亮,邊走,險些撞在路旁的廣告立牌。一顆大泥球掛在天上它充滿了疤痕。但是很美,很圓。生活充滿疤痕。白千層充滿疤痕。把病愛的表層都給褪盡了,又是甚麼會在那裏?像季節接續著季節,敞開的門和緊閉的門同時存在街頭,公車駛過。往西行駛的公車上是看不到月亮的。月圓得很,我累得很。有一瞬間我無法確認任何事情。
我站在那裏,想要停留片刻。我試著想起自己是誰,想著自己為甚麼會在這裏。
曾有個男孩,他想要拯救世界,而我認得他,而我又不認得他。我發著獃。曾有些時候我有些特別喜愛的人,也有些格外厭惡的人。但這些都沒有了。朋友還是朋友,但離得越來越遠。說話,發笑,還是一樣,也不一樣。我多麼希望可以回去那無畏的愛與恨的十七歲,那個時光。但我是回不去的,我們都回不去。不可能的。我和青春期時設想的自己距離,正好就是那時我所無法想像的自己與當時自己的距離。我現在突然明白了。曾經想要的不一樣的自己,畢竟是讓他們失望了。我有過許多許多的計畫。但現在我只是看著月亮爬升,爬升。陰曆八月十六,周遭非常嘈雜,而又安靜無聲。
我還設法想了一會兒世界的模樣,想著現實裏的一切。我的工作,薪水,關於活著我試圖想得更多。但突然瀰漫的車聲令我無法專注,於是我便往前走。月已不在我停下的地方。
每一個現在,生復生,死復死,彷彿有甚麼東西從我裏頭緩慢地流瀉了,喪失了,我所曾經認得而又不認得的節氣,有甚麼東西逐步填補進來,成熟了僵硬了。但還有脈搏,還有指尖能對著電腦勾勒著自己的五官。有人傾聽很好。但沒有也無所謂。比如說,曾有個初秋的夜晚,一個男孩在我所在的那個路口的不遠處,在一場雨裏他哭泣,一個男人站在路邊用鞋底熄滅了他的香菸,他們並不知道過去會將他們帶到甚麼地方,難以連貫的破碎的字句說了幾年已突然變得完熟,但這難道是他所要的,又難道是我所要的?我曾是個有想法的人。可我現在不那麼確定了。
我是多麼想要生活慢一些,再慢一些,成為我現在所不是的那種人。而我連祈禱的方式都已忘記。也或許,月是那麼地圓,月圓了會再缺,但有些事情現在已不可能了。在一個明亮的夜裏,月裏,生活的邊境會消逝,會有一叢花朵綻放。只是可能不是現在。也不是這樣。
走了一會兒我停下。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沒有哭也沒有笑。讓身邊的人騎單車呼嘯而過。讓他們狂妄。讓他們鳴起警鈴,讓他們去笑,吐一口痰在世界的身上。讓他們給彼此戴上初秋荼蘼的花冠。花已開到這裏,時間是唯一不須辯證的事物。我看著陰曆八月十六的月亮從和平東路以東上去一些,再上去一些。
月亮慢而快地躍升著。當我站在那裏我只是站著。
慢而且快。
我不曾這麼形容,或許是,並不知道可以這麼形容。快而且慢,夏便這麼完了。
形容很難。但存在很簡單。只要你站在那裏看著它,月的速度也讓你想要在人聲鼎沸的路口跳起舞來,你便知道我在說甚麼。你會知道的。於是我便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