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序
前彰化師大教授林曦先生,對國學深有造詣,十年之間,即深讀二十五史、歷代詩畫、歷代筆記大觀等典籍,並做過深入而系統之研究,瀏覽可謂學兼中西。
日前交來南師詩集,註釋全卷囑為之序,不學如愚,曷感弄斧班門,貽笑大方,茲已有緣得讀吾師詩集卷,乃受命焉。
古人謂師者,志之所至也,又說「在心為志,發言謂詩」,又說:情動於中而不能已者,此三百篇之所以為作也。
三百篇之前,有所謂「擊壤歌、康衢謠、卿雲歌」其詩之濫觴。
南師之詩如其人格乃是文化的,歷史的,乃至全人類的,厚生樂利,文化昂揚,世界和平,是全人類的典範準繩,以致天下為公之大道,讀吾師詩,雖未敢期人人之頑廉懦立,社會之安和樂利,則亦後至者之責也矣。
乙卯過蠻溪
亂山重疊靜無氛,前是茶花後是雲。的的馬蹄溪上過,一鞭紅雨落繽紛。
(象徵天下太平民生樂利)
東風驕日九州憂,一局殘棋尚未收。雲散瀾滄江嶺上,有人躍馬拭吳鈎。
(象徵詩人憂時嗅到東瀛之火藥味道)
千岩萬壑獵天驕,列隊梯山士氣豪。深夜鳴笳親校閱,魑魅驚走鎩弓刀。
(象徵青年人對於國家的責任)
一書一劍平生志,南師對社會的責任感,當我們英雄躍馬蠻溪,其憂國憂民之氣溢於言表,與陸放翁同有以天下為己任之志,很遺憾的世事與詩人的理想尚有距離。
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聊為微言,以為吾師學術文化繼起者之責也。是為序。
閆修篆
註:
擊壤歌:帝堯之時,天下太和百姓無事,有老人擊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
康衢謠:堯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志否,遂訪於民,有童謠云云:立我蒸民,莫非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責。
卿雲歌:尚書大傳,舜讓禹之歌,卿雲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於是孔雀東南飛,古詩十九首,乃至蘇李贈答,詩之體例已備。
或謂五言蔽,而有楚辭,楚辭必而有律絕,即今日吾人所謂之「詩」。詩在我國學術上,乃至作人人格上,有其重大使命。即三百篇所謂之「賦、比、興、風、雅、頌」,謂詩之六義,作詩者之目的、作用、責任,涉及之廣之大,有頑廉懦立的社會責任、詩走上「風花雪月」,已成為末流,但可嘆的是詩已成為上層社會,文人雅士助樂的工具。
緒言
六十年代初期,南大師其時正卜居於台北蓬萊新村。由於其地理環境清幽,介乎台大師大兩大學之間,兩校莘莘學子因欽慕而登門者,為數相當可觀。大師為了增進青年學子的國學素養,在數年之間,先後傳授詩詞、《論語》、《莊子》、《易經》、《指月錄》等方便課程。那時大師正值壯年,體魄超乎常人殊多,誨人不倦,亦超乎常人。講學之餘,大師並一再勉勵門生收集歷代禪詩,撰寫論語別裁,練習作詩填詞。在眾多青年學子中,我有幸忝為其中之一員。那些課程,當時學起來,確實吃力,但十餘年之後,深深感到受用無窮。
一九八○年,歲次庚申,那一年我正在美西亞桑利桑那大學工作。亞大有一個特殊教育機構──亞大東方文化中心,藏書頗為豐富。工作之暇,我必到那裡圖書館閱讀古籍,三年之間,我對二十五史精華、歷代詩話、歷代筆記選等典藉作了較有系統的瀏覽,並將心得刊載於世界日報副刊。從此之後,我再次翻閱大師詩詞舊稿,始有進一步的領會。那時我曾有心為大師詩詞作注釋,惟仍感力不逮也。
一九八七(丁卯)年,大師那年猶旅居於美東首府。隨行之門生在大師首肯下,收集歷年之詩稿,定名為《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由老古書局出版。數年之前老古書局將金粟軒詩集與《南懷謹詩話》寄給我,拜讀之餘,更深有所感。我的同校同仁中,不乏國學造詣深厚者,他們一再建言,大師詩集應加注釋,不必語譯,希望我能肩負此項任務。
從丁亥深秋到己丑仲春,歷時一載半,始完成初步工作。在此期間,我一度染疾,工作延宕了兩個月。去年十二月九日,當我從病房中醒來,心中最懸念的,仍是詩稿的收尾工作。在病房中,我的思維卻格外清晰,每當我反覆低吟著詩句,若干疑難,一一得到答案,似有神助。一位學佛的護士笑著安慰我:「一場大病,你仍然面帶笑容,眼神專注,還將佛號咒語迴向給其他病患,你一定很快能康復。」其實,我之所以能坦然面對,完全從大師詩集中體會到,我更深信天必假我以年,去完成注釋工作。果然我康復了,也完成了初步任務。當我將全稿從頭郅尾翻閱一遍,不禁驚喜交集。
明代儒士朱國楨曾云:「佛語衍為寒山詩,儒語衍為擊壤集。」若大師之詩,兼容儒釋道,故充斥三者之典故。其中有聖哲言、鉢盂語,卻無冬烘味、蔬筍氣。三教之妙,百家之言,出入大師筆下,總是游刃有餘,而能別開生面。此一特色,非僅空前,亦恐後繼乏人。所謂「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問,斯有第一等真詩」是也。
大師之詩,有才子筆調,更有宗師吐囑,非尋常騷人墨客之詩也。故其意境空靈而意涵高遠。然其主軸,終不離「弘揚中華文化,實踐鷲嶺悲願」也。若讀者無此一認知,則橫看成嶺側成峰矣。此外,大師之詩往往須與古人之詩並讀,不然則僅見皮相,終失意涵之所在。例如〈海屋集〉侍親閒居中之「那得青山不賣錢」,須回顧呂祖「寓意詩」──「青山不用金錢買」。〈海東集〉謝客中之「萬念難空又作詩」看似平淡,若翻閱《蒙齋筆談》高士楊朴元配四婆之詩──「便休落拓貪杯酒,更莫猖狂愛作詩」又是一番境界矣。又若同集慙為人師中之「四壁依空錐卓難」須與《傳燈錄》、《劍南集》並讀,始能一窺詩之全貌。總之,大師之詩,須細細咀嚼,慢慢體會也。
大師極擅長製作詩聯,其中以七律最具特色。大多渾然天成,不著斧痕。例如貢噶上師頌詞中之「雙垂玉筯傳踪跡,一瓣心香拜劫灰」和玉書師自壽詩中之「行歌蜃市甘箍桶,歸思陂塘望耦耕」和詹勵吾居士自壽詩中之「鴟夷遠賈輕冠冕,龐蘊臨財重布施」重遊大覺寺中之「鞭影撩空憐櫪馬,化城吹夢作慈航」楊管北居士誕辰書勗中之「從此已明大智度,而今當重德充符」寄羅時憲先生七律中之「羅什有情難解脫,維摩臥疾當安眠」無論構思之奇,運典之妙,皆足以睥睨詩壇。
從西行集到美京集,大師不同時期之身影與慧識,清晰可見。「一鞭紅雨落繽紛」俠士之英姿也;「聲色場中自在身」名士之本色也;「但憑赤手闢鴻蒙」宗師之氣象也;「人生都是賭輸來」哲人之吐囑也;「已了娑婆未了緣」菩薩之境界也。全集五百八十六首,披沙揀金,隨處都有玄珠靈寶。
大師文字之交,遍佈世界各大洲,然堪稱其知己者,應首推錢吉宗本先生。宗本先生乃大師旅川期間之良友也,其母尤其賢德。當年錢母初見大師,便知此翩翩年少非常人物也,堅囑其子善事之。從此,宗本先生一直追隨大師左右,任勞任怨,從不推諉。宗本先生平素亦喜吟詠,曾贈大師以詩曰:「俠骨柔腸天賦予,臨風玉樹立當衢。知君兩件關心事,世上蒼生架上書。」宗本先生之詩,質樸無華,卻造語自然,有巧奪天工之妙,橫渠西銘之心髓幾乎在其涵蓋中。讀者若細心推敲,便知栖栖皇皇,大師何為者矣!
古人論命運學而歸納之曰:「一德二命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蓋扭轉命運,必先改變氣質也。古德又云:「讀經論功德無量。」蓋有益之書,始能陶冶性情,轉變氣質。金粟軒詩集,內容富贍,有「宮殿之美,百官之富」讀者若能深入探討,非僅可奠定儒釋道三枚之初基,也必能在默移潛化中改變氣質而廣植福田。何況大師之學術思想、禪機慧識皆隱藏於詩歌中,若不熟讀其詩,又焉能體會其襟抱與境界?
《金粟軒紀年詩》共有西行、海屋、海東、掩關、美京、佚詩等六集。前五集之詩均依據年號時序排列,惟絕詩律詩不另作區分,其中甚至夾雜短調。末後一集,乃檢拾歷年散佚之詩,大多為詠嘆時事,彌足珍貴之佳作,無異是當代之史詩也。
注釋工作過程,艱辛備嘗,幸蒙劉老師雨虹居士之鼓勵與勘誤,宏忍法師之幫助尋找資料,始能完成此項任務,謹在此表示由衷之感謝。
己丑仲春門生 林曦 敬書
自序
余自幼即好韻文,尤喜於詩,雖多讀歷代名家諸詩集,然放蕩不羈於律,又不善學,故終不能斐然成章。童年受教於鄉先生朱師味淵公,每聞其吟哦聲,似即於韻律瞭解於胸之感,實則蒙然也。冠後即行役四方,曾參學蜀中前清諸遺老之間,亦僅喜愛人好詩而自固不能也。且性樂旁騖多門,不拘一格,所謂好學而無所成名是矣。後又經塩亭老人袁師煥仙公之啟發,於詩亦別有會心,但又不肯謹嚴如法。丁年以後,復耽嗜禪道而遊心於羿彀之外,視詩為易涉妄語而恐落綺障,又廢然而不力學矣。間有所作,亦為執先聖危言危行之誡,徒為微言而隱志其事之動於情者,聊自解煩耳!凡棄而存者,多雜禪道門中蔬筍語,復間以儒林理學之言,穿鑿鄙俚,不足以示人,尤不敢呈似於專於詩學之名賢也。今因諸學子為檢舊笥,摭拾平昔殘稿,編紀年代而存錄之,擬為付印以備他日憶舊之觀,堅囑為言,率述數語於其前耳。是亦序乎!
南懷瑾
書於美東首府之郊
丁卯(七十六)年西元一九八七端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