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二)
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序薩克思《溫柔的復仇》
單德興
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我寫過的每則判決都是謊言」,南非憲法法院前大法官薩克思(Albie Sachs)在一次演講中以如此驚人之語開場,果然「驚醒了許多打瞌睡的聽眾」。為何一個掌握國家憲法解釋權的大法官,竟會說自己殫精竭慮所寫出的每則判決都是謊言,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在《斷臂上的花朵》(The Strange Alchemy of Life and Law)第二章〈我的每則判決都是謊言〉(“Tock-Tick: The Working of a Judicial Mind”,直譯為「司法心靈的運作方式」)伊始除了敘述以上的插曲,並稍加修正:「我寫過的每則判決都透露了一個自相矛盾的謊言。」細讀該章就明瞭,原來他以「條理井然、概念清晰、層次分明的敘述方式」所呈現的判決,其實「都是從混沌甚至混亂的心靈狀態開始」,這些在眾人眼中看來「完全平靜,甚至是平淡、冷漠的文字」,無法反映他在撰寫過程中「熱情與激烈的論辯」以及「費心和艱困」。他把撰擬判決書的過程比喻為「旅程」,「始於最具嘗試性的大膽想法,經過徹底的懷疑和論辯,最終排除所有的可能錯誤,獲致經得起考驗的結論。」他坦言自己有一次判決前後修改了二十六回之多。如果在撰擬法律的判決時如此,那麼在書寫自己身心最大的創傷時,又如何傳達自己熱情、艱困、激烈的生命故事,再現「斷臂上的花朵」?
薩克思一九三五年生於南非,是猶太移民後裔。身為白人的他稟性正義,自幼便好打抱不平,對於白人政府統治下的南非,尤其種族隔離政策(apartheid)極為不滿,當他在大學二年級(十七歲)故意去選坐「限黑人」的座位時,便踏上了自由鬥士之途,繼而以法律專長為黑人爭取權利,在兩度下獄後選擇流亡英國,取得博士學位,隨後返回非洲,於莫三比克擔任法學教授,就近繼續為建立自由、平等、法治的南非而奮鬥。
一九八八年四月七日,定居莫三比克首都馬布多(Maputo)的他,原本要開車到海灘慢跑、喝啤酒,但在打開汽車車門時,引爆了南非政府特務安置的炸彈,登時被炸到數公尺開外,汽車碎片甚至飛到八樓高的陽台上。倒臥血泊中的他,勉強以一隻手撐起上半身,無助地張望。當時恰好在附近的一個電視台錄影小組聞聲而至,拍下此情此景,並趕忙開車送他到醫院急救。這則消息與照片立即出現在全球重要媒體,舉世為之震撼。身為國際恐怖主義受害者的他雖然幸運逃過死劫,卻失去了右臂和左眼的視力。這對任何人都是難以接受的。在身體狀況穩定後,他被送往倫敦一家醫院接受進一步治療與復健。一天,他接到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不要擔心,奧比同志,我們會為你復仇。」(“Don’t worry, comrade Albie, we will avenge you.”)薩克思痛思,如果一個國家充滿了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暴戾之氣,絕非長治久安之計。若能將充滿不公不義、種族歧視的南非轉化為民主、自由、法治的社會,那將是他「溫柔的復仇」(soft vengeance)。換言之,薩克思將個人遭受的劫難,轉化為促進民主、自由、法治的動力,而他對此事的「判」斷與「決」定就是要進行「溫柔的復仇」!因為他不願自己奮鬥的目標到頭來是「一個充滿了獨臂人和獨眼龍的南非?……只有一種復仇能夠讓我的手臂不會白白犧牲──一種基於歷史的復仇:爭取到我們奮鬥的目標,讓我們的理想取得勝利。」
「溫柔的復仇」一詞脫胎自「甜美的復仇」(sweet vengeance),但兩者的境界天差地別,後者在復仇中得到滿足與快感,不在意是否真能解決問題,或只是埋下冤冤相報的禍根。「溫柔的復仇」則在回應中結合了「回答柔和,使怒消退」(“A soft answer turns away wrath”)以及「溫柔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承受地土」(“Blessed are the meek, for they shall inherit the earth”)的精神,以正面態度面對自己的創傷。然而這種「判」斷與「決」定並非只是口說,必得身體力行才能發揮實效。
本書以敘述為主、議論為輔,藉由個人痛切的創傷以及漫長艱辛的身體復健與心靈超越,坦誠分享一己刻骨銘心的經驗以及內省反思的心得,進而驚醒/警醒陷於蒙昧「瞌睡」中的世人。《溫柔的復仇》與兼具敘事與判例的《斷臂上的花朵》並讀,更能領會薩克思的身心復原與反思,如何具現於擔任南非第一任大法官時諸多發人深省的判決。
英文中的「自傳」(autobiography)一詞的字源為 “auto”(“self”,「自我」)、 “bio” (“life”,「生命」)與 “graphy” (“writing”,「寫作」),其中主角(protagonist)、敘事者(narrator)與作者(author)合而為一,因係現身說法,所以具有獨特的權威與力道。自傳體的《溫柔的復仇》選擇從火光四射、痛徹心扉的爆炸瞬間開始,細述人權鬥士薩克思遭遇汽車炸彈時的慘狀,以及受創後的身心「旅程」,既是個人療傷止痛的過程,也折射了整個南非邁向正常化的軌跡,有如一則國族寓言。
此書一九八九年二月至五月撰於紐約,正是薩克思努力尋求恢復正常生活之際,脫稿時距離他受傷僅一年一個月,是為斷臂傷目、刻骨銘心的自我生命書寫。無怪乎一九九○年於英國出版,次年便獲得南非巴頓獎(the Alan Paton Award),而二○○○年於美國與南非再版,二○一一年又出新版,足證其歷久彌新。
初版分為四章,首章以極為戲劇性的手法描述自己遭到汽車炸彈時的身心狂亂反應,接著是到醫院緊急治療以及自己的一些回應與感想。在描寫重創與救治的那十天時,作者/主角依然不失幽默,令醫師難解為何「全身骨折、滿身是傷的躺在一片黑暗中,但是我還覺得這麼美好?」大難不死的他成為眾人心目中的英雄,卻不以此自居。
第二章敘述薩克思在倫敦一家醫院的治療與復健,以往習以為常的動作如今成為困難重重的挑戰,並學習與兩件事共存:永遠失去一條手臂,成為人們心目中的英雄。在心理醫師、外科醫師、內科醫師、職能治療師、物理治療師、義肢裝具師等的協助下,他逐步練習重新站立,走路,寫字,爬樓梯,洗澡,維持平衡……在這段過程中必須面對身心的痛苦、折磨與軟弱,以及肢體殘缺的事實,包括明顯感覺右手手指還在、甚至刺痛的幻肢(phantom limb)現象。成為「勇氣和不滅的象徵」的他,如此比較住院與坐牢的同異:「住院像坐牢一樣,都是個歷程完整的經歷,只有一件事完全相反,住院這段經歷完全有助於我的復原,而坐牢則是完全讓我陷於毀滅。」他也反思南非的種族隔離政策,認為其最大罪惡在於「逼使我們這一代最優秀的人——最勇敢和無私、有著崇高理想和浪漫情懷、最聰明和最有能力的人——只能把他們的精力和才能投注在戰爭的藝術中。」在勇敢、幽默與反思之外,他也有脆弱與情緒失控的時候,令人目睹此過程的艱辛矛盾、跌宕起伏。在醫護人員悉心照顧下,他終能出院,但這才是進一步挑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