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香港之所以不同於世界上任何其他大都會,是因為同時兼備了兩個條件:超高密度和亞洲性。這是一部關於高密度狀態下都市狀況的研究文本,以香港為研究對象。這不是常見的、關於城市的人文式個人情懷吟詠,亦非政府或者規劃部門對於城市建設的官方總結,而是以開放建築學的專業視點,對於以香港為代表的「亞洲式擁擠文化」的詳細解讀。
「擁擠文化」(Culture of Congestion)概念來自於1978年,由荷蘭建築理論家庫哈斯(Rem Koolhaas)於紐約寫就的、關於美國曼克頓擁擠文化的回溯式宣言《癲狂的紐約》(Delirious New York),一本關於美國式高密度的闡釋之作,以其預見性與深刻性成為理解當代都會文化的經典。曼克頓主義至今一直持續影響着全球新城模式。而香港的高密度文化,因為亞洲的東方式傳統、政體上的特異以及與其金融資本之港的本質連接,都導致其城市在實體和精神方面與曼克頓模式呈現出迥異的局面。這也是需要對其單獨進行討論的原因所在。
超密度的香港
荷蘭被稱為「歐洲的高密度城市」,那麼,並比荷蘭的密度還要高數十倍的香港,則只有用「超密度」(hyper density)來進行定義了。不知於何時開始,無論是主流媒體、建築學者或是普通大眾,一旦提及「高密度」,則立刻將其與「問題」或者「都市的困境」相聯繫。高密度意味着擁擠、制約、緊張、壓力;高密度等同於土地的超負荷利用、資源的窮盡式開採、公共及私人空間的無止境爭奪;在心理層面,高密度僅僅指向壓抑與不快。加之多年以來媒體對於理想生活的設定一直是歐洲式的「陽光、空氣、綠地、低密度」,對於「舒適度」形式過度而一成不變的渲染,使「高密度」彷彿已經成為生存的夢魘。
然而一個一直被人們忽略卻不爭的事實是:在輿論界對於高密度異口同聲的、清一色的聲討之下,城市化進程卻悄無聲息、無可阻擋地一直進行,並且越演越烈,呈現出加速的狀態。城市化的一個集中體現即是密度的激增。過去20年內,土耳其伊斯坦布爾(Istanbul)的人口從600萬增至1,300萬,尼日利亞拉各斯(Lagos)從200萬人口增至1,600萬,而中國的珠三角的人口在20年內增至3,600萬。就連一向以低密度為傲的歐洲,近年來也在中心城市出現了密度的加速增長。預期與現實的巨大差異,使我們對於這個議題的任何簡單判斷與結論都顯得陳舊、武斷而缺乏洞見。
習見下的謬誤
人們固守了百年的對於密度的認識,其實是一直沉溺於某種「思維的積習」,使我們對於現實的真相視而不見。「習見」是容易墮入而不易爬出的泥沼,它將思維導向謬誤而難以察覺,它成為某種障礙,使任何創意的意圖都成為不可能。
香港就是淹沒於各式各樣的習見之中,時常被誤讀並被誤解。因其過高密度引起的「非舒適度」遮蔽了所有其尚且隱藏的、有趣的都市性。一個易被忽略卻極其重要的推論是:當密度達到一種超常的狀態時,城市締造者所應對的問題亦是超常的問題,而相應的,其解決手段也必然是「非常規的」。香港的每一次建造,都是各種都市力量於無意識狀態中對於「都市可能」的又一次試驗,它不是單一的促成,而更可能是建築師意志、開發商野心、政府的權益和民眾自發等多重因素的混合結果:它已經提供了豐富的經驗及啟示。
如果「都市化」和「密集化」成為未來不可避免的趨勢,那麼,我們至少應該懂得一點處理「高密度」的藝術。而香港,就是這種理論的原初提供者。
亞洲式擁擠
香港是超高密度城市的終極形式,並且,它仍然在增長。建築高密度與人口高密度的疊加,再加上24小時全天候運轉──永不止息的喧鬧。如果紐約是「擁擠文化」的原型,是高密度摩天大樓現代都會的最集中範例,那麼香港絕不是另一個紐約的再版。儘管在發展之初直至今日,她一直有意識地以紐約作為範本試圖向其接近,卻始終在各種無意識的力量作用下,使其不斷偏離原型。悖謬的是,這種接近的企圖越強烈,就越無奈地發現兩者之間的差異越明顯。這種無意識力量,是亞洲多年的本土風俗積澱、文化積澱使然。東方傳統實際上一直並未離去,它以靈魂附體的方式,一直依存於「現代性」的城市軀殼之中。
如果我們繼續追問亞洲的可識別性到底意味着甚麼?是克里爾(Leon Krier)兄弟的古典復興(Neo Classicalism),還是弗蘭普頓(Kenneth Frampton)的批判性地域主義(Critical Regionalism)?西方學界對於中國城市的批判熱點之一,一直是所謂「中國性」的缺失。但是如果深度交流後則會發現,無論是建築批評家還是旅遊者,對於所謂「中國性」的理解基本是一種對於傳統的、圖像的懷舊式臆想和主觀眷戀。
實際上,無論是「現代」或「後現代」,還是全球化的「廣普城市」,都無法準確描述這個城市。香港與任何其他美洲或者歐洲的大都會相比,都是完全不同的都市概念。
這已經構成了足夠強烈的「東方性」──用常識難以描述,而具有自身現代化的特質。而極限條件與傳統意識形態、生活方式的聯姻,是導致這種「特異現代性」的原因。
邏輯的都市,都市的邏輯
城市並非如通常意義上所認定的,只是客觀的物質實體,它是活的。
城市可以以自己的邏輯思考、行動以及進化。它可能局部機體受損,卻有自我修復功能;它可以調動各方資源,平衡各種利益,以達到自身的正常運轉。儘管表面上具有隨機性和不可預見性,城市卻自生命開始起就不斷自我完善,從不成熟走向世故。
都市的邏輯通常是隱匿的,因為所有城市中發生的事似乎都是出自人為。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其自身的邏輯往往被忽略了。本研究將香港作為一個具有自我思索、調節和演進能力的類生命體,以全新視角揭示其掩蓋於表像背後的深層邏輯。
極限都市主義
從來沒有一個城市如同香港,如此悖論地將城市的多義性與建築的貧乏性統一於一身,它是有趣與無趣的混合物。如果從純粹建築學的角度來檢視香港的建築,實際上大量充斥後現代的意識、商業化的審美與功能主義的拼貼,以及過度被地產所主導的設計,很少有學術意義上的建築精品。而若論城市發展,近年來也難以有相當說服力的重大突破,例如啟德機場的再利用問題荒廢了十多年,以及西九文化區的遲遲未果等等。
但是我仍然認為香港是有趣的,它的有趣之處在於其長年以來一直在極限條件下發展,衍生出一系列應對困境的都市策略:建造上、邏輯上以及政治上。香港的都市啟示存在於為匱乏的建築理論界提供一種處理極限的、從未被認真總結和研討過的「香港都市主義」的理論構架,而非具體的建造成果。
如今建築學學科處於一種困境之中,一方面,建築師依然希求依仗某種實際早已失去的對於都市的特權、一種早已大面積失效的傳統設計方法進行建築設計;或者一種對於建築學本無力解的社會道德的越界式承擔,來繼續控制城市,這種臆想與現實之間存在着巨大的差異。另一方面,在建築理論表面上層出不窮的背後,卻因為援引依據之間的彼此互借,而存在着重複的關係。因而,從建築師自身定位,至建築理論的建立,都迫切需要一種基於現實分析的、更加鮮活卻犀利的方式。
本研究對於廣受詬病的高密度進行重新解讀,試圖通過分析處於「超高密度」狀態下的香港,揭示其在多年應對各種「極限條件」的挑戰下,所激發出的各種非常規都市狀態,以及具有啟示性的、非顯性的造城邏輯與智慧,並進一步探討其於無意識狀態中構建一種「極限都市主義」的可能。或許我們可以將「香港都市主義」定義為「亞洲式擁擠文化」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