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反叛的遊魂:咆哮的女性力量 國立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 蔡秀枝
深夜的夢裡,躺在陌生的木櫃床中被窗外吵雜聲響驚醒的洛克伍德先生,正伸手想將窗戶拉上,卻被窗外細小的手指拉住,耳裡只聽見這鬼魅不斷地向他哀求著:「放我進去—放我進去!」驚駭的洛克伍德拉扯著要掙脫這夜半的騷擾,只是緊扣不放的手與破落窗外悽厲的哭喊,讓整個暴風雪的暗夜宛如鬼魅般籠罩著駭人的氣勢,震慄著因風雪而滯留咆哮山莊的不速訪客洛克伍德,也開啟了《咆哮山莊》這牽連兩家、兩代情愛恩怨的故事。
艾蜜莉.勃朗特(Emily Brontë)筆下這個飄蕩在窗外徘徊不去,向深夜裡暫時棲居咆哮山莊的洛克伍德悽厲哭喊的女遊魂,背負著沉重不為人知的辛酸,以枯瘦的手指不斷扣動著窗門,也同樣驚撼著歷來《咆哮山莊》閱讀者的心靈。面對這樣令人驚駭的吶喊:「放我進去!」我們不禁要問,她是誰?有何辛酸?為何不得其門而入?是誰把她關在門外,不讓她進去?
《咆哮山莊》這部被現代評論者與讀者公認為是十九世紀英國小說中頂尖的,也是勃朗特三姊妹(Charlotte Brontë, Emily Brontë, Anne Brontë)作品中最優秀的著作,是英國北方約克夏郡哈沃斯(Haworth)的偏僻荒涼小鎮裡助理牧師的女兒艾蜜莉.勃朗特(一八一八~一八四八)的唯一一本小說。艾蜜莉的父親派屈克.勃朗特牧師原籍愛爾蘭,曾於北愛爾蘭家鄉擔任過鐵匠、織工、家庭教師等工作,後來利用所有的積蓄來到英國劍橋大學讀書。學成之後留在英國擔任牧師,婚後育有六名子女。艾蜜莉三歲時即失去母親(一八二一),兩個長姊因在住宿學校感染傷寒而病逝(一八二五)。艾蜜莉未婚的姨母隨後便負起照料他們的責任。艾蜜莉曾隨姊姊夏綠蒂短暫赴布魯塞爾學習法語(姨母出資),後來也在哈沃斯的學校教書,當過家庭教師,但是都僅維持短暫的時間。艾蜜莉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儉樸的家中度過。在小說《咆哮山莊》出版將屆滿一年時,艾蜜莉因為肺結核在一八四八年十二月十九日去世,享年三十歲。其兄布倫威爾於該年九月因流行性感冒併發結核病逝世,而其妹安妮也在艾蜜莉死後不到六個月去世。布倫威爾於去世前,因酗酒與鴉片問題而無法工作,賦閒在家,除了鎮日因醉酒而大鬧,也往往夜半才回家敲門,夏綠蒂與安妮對他這樣的行徑感到恐懼與不安,可是三姊妹中卻只有艾蜜莉肯在這夜半時分,替這個因醉酒而於三更半夜在門外狂哮怒吼的兄長開門。在平常時日裡,也都是艾蜜莉細心溫柔地照料這個沉溺鴉片、無法工作的兄長的起居生活。後來這些照料酗酒兄長的經驗也輾轉變成了《咆哮山莊》中憤怒狂暴的人物希斯克里夫的某些側寫。
《咆哮山莊》的出版經過
《咆哮山莊》的出版過程其實充滿著崎嶇。一八四六年七月勃朗特三姊妹首次將各自的小說以男性化名(柯瑞爾.貝爾、艾利斯.貝爾、艾克敦.貝爾)郵寄給倫敦的出版商尋求出版。在此之前,三姊妹在姊姊夏綠蒂的促恿下,曾以匿名共同出版過一本詩集(一八四六),但是只賣出兩本。當時的文評曾指出艾蜜莉的詩作很靈巧、有力,批評家也認為「艾利斯.貝爾(Ellis Bell)」(艾蜜莉的化名)是三個作家中最有原創性的,不過整體而言,這本詩集根本沒有引起大眾的注意。就在她們將小說稿件寄出一年多之後,終於有一家出版商紐比(Thomas Cautley Newby)出版社願意考慮出版艾蜜莉的《咆哮山莊》與其妹安妮所寫的《愛格妮絲.葛雷》,條件是她們必須要先支付五十英鎊出版費用,如果日後能賣出二百五十本,五十英磅則予以歸還。然而這個但書後來卻被出版商悄然遺忘。一八四七年十二月中旬,《咆哮山莊》(上、下冊)與《愛格妮絲.葛雷》以當時頗為流行的三本式套書出版。
雖然當時夏綠蒂所寫的《教授》一書被紐比出版社拒絕,但是另外有一家出版商則鼓勵夏綠蒂,希望她能寫出更長一點的作品。夏綠蒂在鼓勵下於一年內迅速完成了《簡愛》,並且比艾蜜莉與安妮的小說更早兩個月出版。《簡愛》一出版便立即得到讀者的喜愛。也因此當《咆哮山莊》與《愛格妮絲.葛雷》出版時,人們一度以為這兩本書也是《簡愛》作者的創作,但是這兩本書卻並未因此而得到好評。紐比出版社當時出版的《咆哮山莊》其實相當粗糙,內容出現很多錯誤。直到艾蜜莉逝世近兩年後(一八五○年九月),夏綠蒂才發表公開信,向大眾說明《咆哮山莊》真正作者的身分,並且重新校對出版《咆哮山莊》。但是一八五○年出版的這本《咆哮山莊》,不僅更正原先一八四七年初版時的拼字與標點錯誤,甚至還改寫小說中的對話並重新編輯內容段落,成了「夏綠蒂版」的《咆哮山莊》。
從版本學的觀點來看,這樣重新編輯與加以改寫的版本早已非原著,因為對原著進行改寫與重編的作法,已經破壞原著作者敘事的樣貌與她藝術創作的風格與小說本初的精神,所以只能視為是原著的一個改編本。夏綠蒂改寫與重編的這個版本雖然訂正了拼字與標點錯誤,卻損傷了艾蜜莉原著小說《咆哮山莊》的完整性、故事情節與內容架構的編排、敘事的技巧、人物的塑造與小說的藝術風格。這也是為什麼後來許多著名的出版社,例如:Clarendon(1976)、Bantam(1981),Penguin(1984),Oxford(1985),St. Martin(1992)等,都選擇還原並出版忠於艾蜜莉原著的版本。這些大出版社都根據艾蜜莉當年自己在初版的《咆哮山莊》上所做的校改註記,重新編輯出版《咆哮山莊》,以維持艾蜜莉《咆哮山莊》原著的風格與完整性,同時也表達出後世出版者對這位閉居鄉野、但是創作力度與情感深度驚人的閨秀作家的才華與作品的敬重。
《咆哮山莊》裡的再現與象徵
除開這個命運多舛的出版故事,《咆哮山莊》的內容與寫作風格,在當年出版後也有著許多爭議。許多英美評論人士認為此書的道德標準低落,對話的用字遣詞低俗,人物個性可鄙,小說中人物的感情粗糙不含蓄,完全不適合具有文化修養的讀者閱讀,但是也有許多評論人驚訝於小說創作者的天才,並且認為小說內容相當有力而真實。面臨文評家褒貶不一、南轅北轍的看法,艾蜜莉選擇保持沉默,即使後來夏綠蒂與安妮選擇公開她們的真正姓名,艾蜜莉也依舊不願意暴露身分。但是《咆哮山莊》複雜奇特的故事與描述手法,卻使當時許多讀者在閱讀過後感到困惑,這也促使夏綠蒂在一八五○年的公開信中,不斷地向讀者解釋,其妹艾蜜莉生活在荒野偏僻的鄉鎮,而非高雅的倫敦,日常生活接觸的也盡是田野間工作或生活的人們,所以她創作裡的語言、故事情節與人物感情刻畫都是來自於這鄉野間的心靈感想,自然不可與倫敦人的教養和文化水準相提並論。
夏綠蒂的表白與解釋其實也正暴露出了艾蜜莉的《咆哮山莊》,做為一個時代的小說所真實反映出的種種屬於十九世紀三、四○年代的生活空間面向,與其所明白揭露的,屬於人們工作領域、階級、性別,以及城鄉文化間的差異面。從這個文學再現社會文化的面向來觀察,艾蜜莉的《咆哮山莊》裡運用的未經修飾的文字與語言,所欲濃縮再現的種種怪誕矛盾事蹟,如:主角人物們自私厚顏的想法、粗鄙狂妄的作為、強烈拒斥卻又至死不渝的愛戀與仇恨等等,都是艾蜜莉所處的時代與所居的鄉野空間裡的可能社會情節。英國當時以父權為中心的法制規約、社會集體意識、文化箝制,以及階級間的傾軋與性別間的暴力壓抑等,不僅扭曲人們的人格,也同時造成個人、家庭與社會的暴戾與不幸。艾蜜莉讓《咆哮山莊》小說裡的凱瑟琳與希斯克里夫之間激烈的愛戀與情感,成為這些外在文化制約、社會積習,與經濟力量等因素所交織引發的不幸結果。因此這樣的不幸故事不僅是屬於個人的創傷,也是社會與文化的不幸與損傷。
《咆哮山莊》的故事敘述著鄉野間人物的階級身分侷限與愛戀悲劇,同時也更深一層地,讓荒野中傲然自立的堅固屋宇——咆哮山莊——成為這樣一個以父權為中心的粗暴階級、政治、經濟力量與性別文化的象徵。凱瑟琳的父親與兄長這兩代,尤其是其兄辛德利.恩蕭,無疑地是父權、階級與性別藩籬的保衛者,但是處心積慮用盡心機來承繼咆哮山莊的希斯克里夫,竟然也接續固守著這個堅固的文化與意識堡壘,不僅延續著舊日父權中心的壓制力,更以憤恨日夜澆灌他的遺憾,以對凱瑟琳之女的憤恨與壓迫做為對林頓與恩蕭兩家族償債的追討。
艾蜜莉的《咆哮山莊》藉由敘事描寫一時昧於良知而屈服於階級與經濟力的誘惑,選擇嫁給林頓,但馬上感到後悔的凱瑟琳死後魂魄的無家可歸,意欲揭露種種人性、政治、經濟、性別、文化、社會、法制規約等的藩籬,而這些橫跨在小說愛戀主人翁們之間的橫逆障礙,則是以被凱瑟琳遊魂所不斷迴繞的、位居荒野中的咆哮山莊來象徵與承載。原本即對故有的藩籬堅決痛恨,又對希斯克里夫內心無盡的憤恨感到痛心無助的凱瑟琳,只能在死後藉由這個備受壓抑又無處申冤的女性遊魂,在充滿衝突與暴戾的咆哮山莊外面,悲苦癡心地吶喊,寄望能在不斷續地悽厲聲中,堅決尋找那扇可以進入的門窗。
在文學象徵層面的意義解讀下,我們也許可以推論,在《咆哮山莊》裡哀嚎的、或找不到出路的,除了徘徊苦痛、不得其門而入的第一代的凱瑟琳之外,是否應該還包含著對愛情痛不欲生、反叛世俗無情的階級輕視與傾軋、轉而處心積慮謀奪財產、盡情折磨林頓與恩蕭家後代的希斯克里夫,以及無知於上一代的恩怨,卻受到無理無情地矇蔽與虐待的恩蕭與林敦家族的第二代,以及做為這一切社會規範空間中尋找真正愛情,與追求正確自我認知的鄉野人們的代言人——隱藏在小說背後,終生生活在僻靜荒野、沉靜但堅強的艾蜜莉.勃朗特?
《咆哮山莊》的敘事手法
《咆哮山莊》的故事本身觸及兩個家族、兩個世代間的感情與怨恨糾葛,在時間與情節的處理上手法複雜,而故事中兩代女主角的姓名就顯示著這樣的糾纏重複。第一代的凱瑟琳.恩蕭,出嫁後成為凱瑟琳.林頓,而她的女兒,第二代的凱瑟琳.林頓,則將會在嫁給哈里頓.恩蕭之後,再度得到她的母親的閨名「凱瑟琳.恩蕭」。凱瑟琳母女兩人名字的變更與回返的故事正暗示著《咆哮山莊》故事與人們生活、命運的曲折回繞。
《咆哮山莊》的敘事方式是依賴兩個敘事者(畫眉田莊的租戶洛克伍德先生,以及跟隨前後兩代凱瑟琳,進出林頓與恩蕭兩家莊園,負責管家的奈莉),用重疊圈套(大圈圈裡套小圈圈)的接力方式來進行敘事。所以自始至終,這兩代家族間的故事都是透過這兩位並未真正經歷且未能完全認同故事主人翁心事的故事敘述者,以模糊並帶有些許階級與性別偏見的個人觀點來呈現。
故事是由洛克伍德先生敘述他拜訪咆哮山莊主人希斯克里夫開始,然後提到他因為雪夜困頓而留宿咆哮山莊,卻被夜半的魅影驚醒,因心中狐疑而求教於女管家奈莉,因此得以聽取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但是奈莉的故事講到當下咆哮山莊被希斯克里夫接管的情形後也就結束了,接著整個《咆哮山莊》的故事也隨著洛克伍德先生離開租賃的畫眉田莊而中斷。故事接下來就是洛克伍德先生在離開將近七個月之後,突然有機會再次造訪山莊,然後故事才又接下去——由奈莉向洛克伍德交代並補足山莊在這幾個月之間發生的事件,並預告來年元旦凱瑟琳與哈里頓將結婚,並回到畫眉田莊生活,做為小說最後的交代。《咆哮山莊》這樣間接、斷續的敘事手法不僅為當時所罕見,於當今亦屬少數。利用兩個故事的旁觀者來敘述故事的作法,適度地將故事人物的心情與觀點隱匿起來,卻也同時提供了兩種旁觀者的觀點做為對照,並且為讀者保留私下評斷的空間。
首先,洛克伍德做為十九世紀不需從事勞力工作的、有閒暇四處賞玩的閒適階級的代表人物,向讀者透露出一種都市單身貴族來到鄉間租屋度假的一種閒散心情與盼望,或可因此假期而得以欣賞、發掘到鄉野奇珍與聽聞軼事趣談的期盼。這是一開始時,洛克伍德對咆哮山莊的印象與對他所遇見的人們的觀察與判斷的基調。但是當天深夜的撞鬼經驗與第二天希斯克里夫聽到他的經驗後,竟來到他借宿的房間,爬上木床對窗外大喊:「進來吧!進來吧!凱西,來吧。啊,拜託——請妳務必進來!啊!心愛的人!這麼久了,就這一次,聽我的話吧,凱瑟琳!」這個在面對家人時充滿粗鄙與憎恨,脾氣冷漠又陰沉的希斯克里夫竟然表現出這樣詭異的行徑,讓他因此墮入了這個鄉野間粗糙、熾熱又無解的愛恨糾葛之中,洛克伍德因此好奇地探問著,可以一探究竟的門路。
然而抱持著都市貴族保守情感與精緻細膩文化禮俗視野的洛克伍德,對屬於鄉野生活與此間人們的粗獷不加修飾的言語、行為與情感的觀察與認知,其實是有著某些文化與城鄉差距,也由於觀察與打探到的敘事裡,不可避免地存在著某些無法透澈理解的脈絡與片斷,因此洛克伍德的觀察與敘事是有其侷限性與片面性的。藉由洛克伍德不甚理解這鄉野間人們的生活方式,以及他們在言語、態度、與情感處理上的激烈衝突,《咆哮山莊》由此暗示著由都市來的洛克伍德與這鄉間人們在文化、階級、工作、與生活空間等等方面的差異。
而第二位敘事者奈莉的敘述則相對地是以一種家族內女管家的姿態、抱持著維多利亞時期中產階級所自恃的沉穩與霸道、以及對家庭、婚姻、資產,與男女性別分工觀念的頑固認同,來闡示她對凱瑟琳母女兩代情愛與反叛故事的看法與詮釋。縱使奈莉對凱瑟琳與希斯克里夫間的情愛看法,確實帶有著對浪漫愛情故事的憧憬與支持,但是做為女管家的身分依舊讓奈莉在同情之外,固守著身分壁壘與差異認同,這也使得她的敘事觀點迥異於故事中的主人翁們。然而由洛克伍德與奈莉所帶出來的這兩種敘事心態與看法,其實又何嘗不是點出了第一代的凱瑟琳與希斯克里夫,兩人間的愛戀情愫之所以橫遭阻隔的社會與文化促因。
愛的超越力量與社會文化藩籬的拉拒
凱瑟琳從小就是一個任性、暴躁、反叛性強、充滿自我意識、強烈渴求自由、拒絕接受任何禮教或社會文化規約拘束的女孩。孤兒希斯克里夫的到來並與她結為夥伴,讓她得以在友伴的助威之下,勇敢地拒絕兄長的種種無理管束,盡情揮灑她的自由與叛逆行徑。由於凱瑟琳與希斯克里夫彼此之間,共同擁有的成長經歷與夥伴間的情誼、對社會規範的反叛、對野性的渴望、與對彼此情愛的堅持,使得兩人間的關係有著多方面緊密的聯繫。但是凱瑟琳後來卻背棄希斯克里夫,選擇擁有文化、教養、社會地位與財產的林頓做為結婚對象。雖然這樣的作法符合了社會的價值判斷,與當時婦女們擇偶結婚的慣例(以經濟條件與社會地位為優先考量),但是也使她的婚姻蒙上陰影,更迫使她與希斯克里夫兩人(甚至恩蕭與林頓家族的下一代)都必須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
然而凱瑟琳對她的婚姻的看法,卻是相當天真的真摯與超越的。她絕不相信她的婚姻會把她和希斯克里夫分開:「他被拋棄!我們分開!請問,誰把我們分開?⋯⋯只要我活著就不可能。艾倫,沒有人能拆散我們⋯⋯對我而言,希斯克里夫一輩子都會像一直以來那樣,同等地重要。艾德加必須化解敵意,不然至少也要能容忍希斯克里夫。艾德加若知道我對希斯克里夫真正的感情,就會這麼做了。」
雖然凱瑟琳告訴奈莉,她答應艾德加.林頓求婚的許多理由,但是她心中最終的打算(也是她自認為是與艾德加結婚最好的理由),就是結婚後,她將運用影響力讓林頓拿錢支助希斯克里夫:「奈莉,我看得出來,妳覺得我自私又卑鄙,可是妳有沒有想過,假使我跟希斯克里夫結婚,我們就會淪落成乞丐? 但要是我嫁給林頓,我就可以幫助希斯克里夫往上爬,脫離我哥哥的控制。」奈莉對她這樣的盤算非常反感,因為那是最差勁的結婚動機。但是凱瑟琳卻給奈莉一個非常特殊的回答,因為她並不以為她的婚姻會拆散她與希斯克里夫之間的情感;相反地,只有當她和林頓結婚,她才能有力量幫助希斯克里夫往上爬,讓希斯克里夫利用林頓的金錢,換取經濟力量,來掙脫不可跨越的階級界線,與父權社會裡賦予家庭男性尊長的權力與權勢。
凱瑟琳的愛情觀是全然地精神性與超越性的,因為她相信愛人之間忠貞愛情的精神力量正是結合他們彼此不被拆解分開的終極力量。我認為這樣強烈地具有超越性的愛情觀與因此而滋生的,願意付出一切來幫助所愛者,跨越階級社會文化藩籬的力量,正是《咆哮山莊》裡最令人動容的、超越俗世的、堅貞不滅的、那道原初的美與善的靈光。在凱瑟琳的心裡,超越的、精神性的愛戀是如此的神聖與強大,以至於彷彿在愛的力量之下,她已與所愛者合而為一,所以她能讓自己成為那個幫助希斯克里夫奮力爬上社會階級,與父權階梯的最佳幫手。雖然她想與林頓結婚的動機充滿了世俗的算計與機巧,凱瑟琳在所愛之人希斯克里夫的身上,所灌注的超越性的精神與靈性之愛,既是靈性結合之愛,也是挑戰社會階級不義的力量之光。雖然希斯克里夫對凱瑟琳有著原始激情與狂熱的愛欲情感,但是他做為凱瑟琳精神面向的相對面,是根本無法想像這樣的超越性愛戀,也無緣聽到並感受到,凱瑟琳在廚房裡向奈莉吐露的這段真實話語裡,無私、純厚、與真切的力量:
人除了自己的肉體之外,精神也存在於別的地方,或應該會存在於別的地方。如果我只侷限在這副肉體當中,那創造出『我』這樣一個人來有什麼意義呢? 我在這世上最大的痛苦,就是希斯克里夫受到的苦,從一開始,他每承受一次,我都看到了,也感受到了;我活在這世界上最在意的,就是他。假如一切都毀滅了,只要他活著,我也會繼續存在:假如一切都還在,他卻消失了,整個宇宙就會變得陌生無比,我也會覺得格格不入——我對林頓的愛,像是森林中的葉子;我很清楚,這份愛會隨時間改變,就如同樹木到了冬天會有變化一樣。我對希斯克里夫的愛,則有如樹下的岩石,永久不變;雖然看起來不怎麼美觀,卻是不可或缺的。奈莉,我就是希斯克里夫!他永遠、永遠在我的心中⋯⋯他已經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愛情的力量崇高而偉大,讓凱瑟琳可以為了所愛戀者而奉獻自身。然而埋藏在凱瑟琳超越性的合體之愛與希斯克里夫猛烈狂炙的肉體情愛之下的《咆哮山莊》,其實還蘊含著另一個架構複雜的反叛故事與自我追尋。而這樣的反叛與自我追尋故事,則是與小說的第二部分,恩蕭與林頓兩家族的第二代,與父權家長希斯克里夫間的情感恩怨與財產糾葛有關。雖然表面上這個部分的敘事,與第一部分轟轟烈烈的情愛表達相比起來,要蒼白微弱許多,但是唯有這部分的蒼白與貧弱,才因此更能對照出希斯克里夫狂飆的愛情與叛逆、憤恨、以牙還牙的囂張行徑,和凱瑟琳超越性愛戀、藉由與所愛戀者精神合一後,對社會文化藩籬規約的奮力搏鬥、以及這一切愛、犧牲與奉獻背後,凱瑟琳對自我身分追尋的猛烈與不可侵犯。
對照於第二代的女兒凱瑟琳.林頓,種種擅於服從的女性思維舉止,如孝順父親、照顧並不親愛的堂弟/丈夫、順從女管家奈莉的教導、看不起階級、地位與教養都不如她的哈里頓.恩蕭等等,象徵服從父權、階級與性別文化所劃分的思想行為來看,第一代的凱瑟琳對於傳統的文化、階級與性別箝制,就表現出極大的反叛意志。她痛恨兄長辛德利.恩蕭剝奪希斯克里夫的受教機會,以及他對希斯克里夫表現出來的階級優越;她也反叛兄長的命令,不肯遵守社會對女性所做的規範。即使當她在腳傷後於林頓家養病,因而受到了文化與財產的誘惑,而答應嫁與林頓,驕傲的凱瑟琳其實始終都非常清楚她自己的心意。她瞭解希斯克里夫對她的意義,不僅僅是在於彼此間肉體的情愛,也同樣地,甚至更重要地,是在於他們彼此共患難的情誼裡,所展現出的對社會規範的抵制,與對人性原始精神的追求—這些都不是文化優越或豐厚財產所能取代的。而且事實上這樣清楚的認知,與對自己真實自我的追求,根本就與當時的社會對女性的規範與期待相左。
所以凱瑟琳的愛情語言,從自我認知這個面向來檢視,也可以被解讀為是她自我認同與身分追尋的宣言。當她心碎地宣稱:「我就是希斯克里夫!(I am Heathcliff!)」時,她所真心追求的,既是一個與她在各方面都十分相像的、充滿野性與反叛的希斯克里夫,也同時透露出,只有藉由推舉希斯克里夫做為反叛文化藩籬的代表、擔當原始心靈與自由情感的印記、甚至是她本人的標誌符碼時,凱瑟琳才能表達出她本性中,被各種社會文化羈絆與壓制的女性自我的掙扎,與她堅決意欲掙脫束縛的渴望。她雖屈服於當時的社會成規,選擇擁有產業、富裕而有教養的年輕士紳艾德加.林頓做為婚姻的對象,但是她卻完全清楚她自己所犯下的錯誤抉擇。她用夢見天堂的事,來向奈莉解釋她對此事的認知與後悔,而就在她解釋自己的心志時,她內心的祕密終於在奈莉面前開展出來,雖然奈莉並不能真正並全然地體會凱瑟琳所和盤托出的祕密話語:
我只是想說,天堂感覺不是我的家,我想回到人間,哭得心都要碎了。天使們氣得把我扔了下來,丟到咆哮山莊最頂端的荒原中間,我就在這裡醒了,喜極而泣。跟其他說法比起來,這算是最適合解釋我的祕密了。我嫁給艾德加.林頓,就跟我待在天堂一樣,不是我想要的歸宿;要不是裡面那個壞蛋(辛德利.恩蕭)把希斯克里夫的地位貶得這麼低,我也不會想到要嫁給林頓。現在這個樣子,我如果嫁給希斯克里夫,就會自貶身分,所以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有多麼愛他。我愛他,不是因為他長得帥,奈莉,而是因為他比我更接近真正的我。我不知道靈魂是什麼做成的,但他和我的靈魂肯定是同樣的元素做成;林頓跟我們兩個完全不同,差別之大,有如月光對閃電、冰霜對烈火。
凱瑟琳清楚地知道她的性情,是如同希斯克里夫般的原始、粗糙、暴烈,充滿不屈服的反叛,而不是禮教之下的女性溫柔與馴服,所以林頓所代表的文化禮教與階級、經濟社會,與她和希斯克里夫所嚮往的原始與野性是完全不同的,猶如霜相對於火,月光相對於閃電一般;而她之所以不喜歡天堂,也就是因為她將天堂想像成是一個處處需要服從充滿階級、權力與性別歧視的命令、並且規矩森嚴到沒有任何脫軌可能的地方——這樣界線分明的社會,是維多利亞社會所描繪出的天堂,但卻不是她的夢想之所在。
希斯克里夫之所以比她更像她自己,是因為他可以更自在的表現出他的不滿與反叛,這樣的不滿與反叛,是她被性別與父權階級社會文化教養,所圈限隱藏在內心深處的自我吶喊,也是她內心尋求的自由意識的呼喚。更真切地說,隱藏在她對希斯克里夫的愛戀之下的,是渴望擁有希斯克里夫所代表的,對社會傳統藩籬的厭惡、反叛與猛烈抵抗的野蠻原始力量——所以凱瑟琳確切認真地向奈莉表白:「我就是希斯克里夫!」
可是既然她在個人的能力範圍內,無法破除這層父權社會的枷鎖、性別的壓抑與階級的藩籬,也只有如當時的英國少女們一樣,選擇門當戶對(而非愛情的對象)的婚姻做為逃避的方式。在此同時,她也自我暗示並向奈莉預告,未來她死後將拒絕進入天堂,寧可成為哭泣飄蕩於咆哮山莊之上的鬼魂。
情感的突破與自我追尋
婚後的凱瑟琳因為希斯克里夫與小姑伊莎貝拉.林頓之間的情事憂愁,自忖這是希斯克里夫對她進行的報復,再加上艾德加.林頓對她的指責,使她身心受創,一病不起。病中當她攬鏡自照,竟認不出鏡中人。奈莉告訴她那鏡中的人正是她自己,使凱瑟琳為之深切恐懼,因為這鏡中人竟然已經失去了她的模樣——那個被禁錮在鏡中的消瘦人兒,象徵著她已經在進入林頓家所代表的社會文化氛圍中,失去了她在恩蕭家中所引以自豪的叛逆精神與強烈的自我意識。
凱瑟琳在臨死的病榻之前,是多麼的理解希斯克里夫與她自身的處境與狀況。她最終所掙扎要擁有的,不是肉體的愛欲,而是那代表原始自然的石南叢與自由自在、沒有拘束的荒原上的風。她最終病榻前的心願,正是做回那個即使受了傷害也哈哈一笑的、野蠻又堅強的小女孩——一個不接受外界的區隔與壓制、也不會因為被干擾或受傷害而從此一蹶不振的小女孩。這也是為何那飄蕩荒野的女遊魂,總是不肯接受希斯克里夫痛心的呼喊進入山莊,而是向洛克伍德哭喊,因為洛克伍德才是她所痛恨的那個,對一切社會文化領域內的差異進行強烈堅固的壓抑與區隔的族群與力量的代表啊!所以凱瑟琳的鬼魂才轉而向他沉痛地呼喊道:「放我進去!」
在父權觀念與法律制度之下,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女性在結婚之後是沒有財產擁有權的(一八七○年已婚婦女財產法案〔The Married Women’s Property Act〕出現之前)。婦女的一切財產(不論是繼承、贈與、或工作所得)都將因為婚姻而失去,成為丈夫的所有物。所以對愛情絕望、對社會充滿反動與恨意的希斯克里夫才會動腦筋,設計經由逼迫第二代凱瑟琳.林頓與自己病弱的兒子成婚,來進行奪取林頓家產業的行動。
相較於凱瑟琳的絕望——以自絕與厭棄社會/食物來拒絕自己的生命,希斯克里夫選擇堅強地活下去,以行動進行反叛,以達成逆轉文化、階級、財產與權力的社會關係。他嚴酷粗暴地控制兩個家族的第二代,並且完全阻斷他們接觸文化/書本的機會,以逼迫他們回到人類的原始粗暴行為狀態為樂。這樣暴戾的家庭與生活方式,看在都市來的洛克伍德的眼裡,當然是充滿疑惑與不解的。
但是故事的末了,這個滿懷恨意的粗暴男子也終於離場,所以當奈莉滿心喜悅的告訴洛克伍德,小凱瑟琳將要與哈里頓結為夫妻,並宣告著那一天她將會是全英國最快樂的人時,故事的敘事終於達到了尾聲,也同時傳達了這樣的浪漫訊息:最後愛情的力量終將戰勝一切人為的階級壓制與性別箝制,多災多難的第二代終於能經由愛情的結合而重新拾回十九世紀英國家庭中階級與性別的秩序,同時窮兇惡極、性情冷酷的希斯克里夫也終於能在死亡之中與凱瑟琳頑強反叛的鬼魅身影相依相隨,讓兩股分別各自困頓在山林與莊園間的鬼魅與邪惡力量終於「情有所鍾」。於是被關在門外二十年的鬼魂,雖然沒有辦法真正進入充滿維多利亞時期中產家庭的生活空間,也拒絕臣服於社會階級與性別文化的箝制,最終也總算能等到有情人的到來,共同在野性的荒野中,擺脫社會文化的約束,伸展抑鬱太久的無盡情愫。
仔細追究起來,第一代凱瑟琳.恩蕭串連希斯克里夫起來,對兄長的階級壓制與性別箝制所進行的反叛行徑,與第二代凱瑟琳.林頓與哈里頓.恩蕭對希斯克里夫的聽從,與他們對傳統社會關係、階級與性別區分的認同,其實是有著天壤的區別。第二代的凱瑟琳與哈里頓,對希斯克里夫對他們所造成的自我意識、身分認同與人際關係的扭曲,甚至他們兩人對於真實與自我身分的認知,其實泰半都是處於自棄的狀態。一直要到故事的最後,因為愛與書本的關係,這兩個年輕人的關係與對於自我身分的摸索與認定才真正得到開展的機會。
《咆哮山莊》雖然在後半部有關第二代的結合裡,並沒有能出現或描寫任何鬆動父權社會或法律機制的機會,但是故事終結所透露出來的卻是另一種可能:即使整體外在社會空間中的父權與法律機制,對女性的壓抑與對階級的壓制並沒有真正得到改善,但是艾蜜莉.勃朗特卻讓第二代愛情故事中的凱瑟琳,可以因為她所擁有的識字/知識力量而成為粗魯的文盲哈里頓表兄的引領者,而且她做為女性的自尊、意識與自我認同也將因為象徵父權壓制力量的消失(她的父親的亡故與希斯克里夫的亡故),以及哈里頓對她的依賴與愛情,而得到成長與確認。這也許是艾蜜莉.勃朗特在面對當時英國龐大的社會文化體系,與法制規範等等對女性所採取的壓制時,唯一能為書中主角們與閱讀這個故事的讀者們製造的,一個足茲慰藉,充滿溫情、浪漫、童話式烏托邦的脫困機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