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行向昨日的旅程
一天傍晚,我們走過第八街,聽到〈因為夜晚〉(Because the Night)從一家接一家的店舖破門而出。那是我和布魯斯.史普林斯汀的合作,它上升到單曲榜第十三名,實現了羅柏對我有朝一日做出一張熱門唱片的夢想。
羅柏毫不掩飾為我的成功而驕傲,這是他期望的,也是他對我們倆所期望的,「佩蒂,妳比我先出名啦!」
—《只是孩子》
時間是一九七八年的夏天,彼時的佩蒂.史密斯三十一歲。
熱浪席捲著紐約市,距離兩人不遠的華盛頓廣場,成為市民的避暑勝地,情侶躲在樹蔭下替對方搧風,清涼的噴水池邊,戴著洋基棒球帽的黑人兜售著廉價的大麻。幾個嗑嗨的小鬼用滑板墊著頭,軟綿綿躺在草地上,從他們瞇起的眼中看來,威風凜凜的世貿雙塔像是兩根剛從冰庫裡拿出的冰棒,鋼筋水泥滲出的汗在曼哈頓的天幕中化成了兩圈白煙。
當年,教宗若望.保祿一世在位僅僅三十四天與世長辭,梵蒂岡在一年之內更換了三任教宗;美蘇兩強展開軍備競賽,競相囤積核武,準備進入第二次冷戰;美國政壇首位公開出櫃的政治人物哈維.米爾克,遭到舊金山議會的同事射殺身亡;再過兩年,約翰.藍儂會在中央公園對面的達科塔大廈前倒在自己的血泊裡。
整個世界正在慢慢蛻去純真,新的秩序即將被建立起來。同時,新的技術也將搬上檯面,而新一代的偶像已經準備好接受崇拜。
那一年,Sony開始研發隨身聽,將永遠改變人類聽音樂的方式;Apple II個人電腦和軟碟機連上了線,有能力儲存更多的資料;《星際大戰》一舉囊括了七個奧斯卡獎項,原力從此無所不在。遙遠的太平洋彼端,村上春樹一個人坐在明治神宮球場的外野看台,安靜喝著冰啤酒,他目睹一記從本壘板飛越過來的安打,忽然生出了寫小說的念頭。
一九七八,也是我出生的年份,民航機艙內仍可大方地抽菸,冥王星尚未被逐出九大行星的行列;尼克隊球員留著落腮鬍、穿合身短褲,把運動襪拉高到小腿肚的位置,腳踩低筒的膠底鞋。相較於我們熟悉的當代,那是個截然不同的年代,擁有不同的信仰與習慣,也有不同的壓抑與禁忌。
寫在《獨立宣言》裡「人皆生而平等」的美國立國精神,仍因諸多流傳於社會的潛規則無法一體適用:哈林區旁的哥倫比亞大學,依然限制著猶太新生所佔的比例;翻開流行金榜,男性藝人各個雄霸一方,能被大眾接納的女歌手不是哼著老氣的鄉村音樂,便將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跳著迪斯可。她們被唱片公司賦予某種安全無害的特質,在既定的框架裡背誦著別人替她寫好的歌。
佩蒂.史密斯的出現,以及她所獲得的成功,怎麼看都是個異數。〈因為夜晚〉出自她在同年稍早發行的專輯《復活節》(Easter),至今仍是她生涯最暢銷的一張作品。封面採用她的上身照,照片中她身穿淺色背心,低頭凝視前方,雙手舉高按住後腦勺,自然露出胳肢窩裡的腋毛。
那姿態看似那麼漫不經意,彷彿理所當然,但嚴謹如她,創作意圖中恐怕沒什麼細節是真的不經意的,一切都是有意為之,且飽含象徵性。從專輯名稱的宗教意涵、歌名的選擇、印在內頁的詩人韓波照片(他是佩蒂的文學燈塔),乃至感謝名單裡的搖滾俱樂部CBGB、法國新浪潮導演高達,無一不是細細思量過的結果。
別忘了,成為龐克歌手之前,佩蒂曾經出版過幾本詩集 — 詩人,是她「藝術家本心」裡的優先設定。而詩人所擅長的,是將被海浪拍打到沙灘上的字像貝殼般一個個拾起,串成一條發光的項鍊;每個字都千錘百鍊,字句間埋下了豐饒的線索,在讀者心裡敲出深邃的回音。
那幀照片卻敲出了不少負面的雜音,有媒體挖苦,女人理應剃毛,專輯封面不符合世俗禮儀,難登大雅之堂。保守的南方各州,有些唱片行擔心顧客感到被冒犯,拒絕讓專輯上架。這並非佩蒂第一次挑戰大眾觀感了,一九七五年她的出道大碟《群馬》(Horses)由羅柏拍攝的封面照裡,她神情肅穆,帶著些許哀傷,身著一件素簡的白襯衫,中性的扮相全然顛覆了傳統女歌手的形象。
《復活節》製造的雜音還不只這一樁,裡頭收錄了一首極富爭議性的歌,歌名叫做〈搖滾黑鬼〉(Rock N Roll Nigger),不消說,Nigger是極度敏感的字眼,主流電台全面禁播。佩蒂的用意卻不是為了挑釁他們,恰好相反:歌詞中,她用悲憫又憤慨的語氣,呼喚著飽受磨難的黑人同胞,要他們反抗白人社會強加的價值觀。
她替自己,也替其他人重新定義了身分認同這件事,在她尖銳的詞句下,吉他之神吉米.罕醉克斯當然是個黑鬼,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傑克森.波拉克也是個黑鬼,就連耶穌基督都是黑鬼。光是在腦海中冒出那樣離經叛道的想法,多數人或許已經感受到一股無形的道德壓力了,何況是配上鏗鏘的樂聲,大聲表達出來呢?
不怕被人誤解,不怕得罪自己在乎的對象,試想,那需要多大的勇氣?
佩蒂比誰都清楚她的一言一行可能會掀起的波瀾,其中包括龐克的基本教義派,他們譴責佩蒂不該與鋒頭正健的史普林斯汀合作,那是譁眾取寵的商業舉動。然而,佩蒂之所以帶給美國社會強烈的衝擊,正是她不甩規範與教條下的種種「應該」,竭盡所能地去突圍,試圖推翻權威鞏固下的現狀(拉丁文所謂的Status Quo)。
她是如此回應那些基本教義派的 — 對我來說,龐克搖滾不過是自由的另一種表現形式罷了。(To me, Punk Rock is just another word for freedom.)
又帥又漂亮的一句話對嗎?這裡我們將時序拉回現在,地點仍在紐約市。
這天是二〇一五年十月六日,佩蒂倍受期待的新書《時光列車》將在美國出版,是西方文化界的一件盛事。她的前一部回憶錄,也是初次以散文進行創作的《只是孩子》,問世後帶動了新一波的閱讀熱潮,書中生動描述的六〇、七〇年代次文化現場,許多讀者未能躬逢其盛,對那個奔騰的歲月燃起了高度的興趣。《只是孩子》叫好又叫座,贏得了國家書卷獎,還被電視頻道買下版權,計劃改編成影集。
在那些美麗的篇章內與佩蒂攜手闖蕩江湖的,便是文章開頭我們在格林威治村先行遇過的羅柏.梅普索普,兩人青春的身影穿梭在紐約下城各種喧囂刺激的場所:雀兒喜飯店、安迪.沃荷的「工廠」、吉米.罕醉克斯的電子淑女錄音室、馬克斯的堪薩斯城俱樂部等等;遠在布魯克林盡頭的康尼島海灘,也有他們倆並肩踩過的足跡。
因為這本書,羅柏與眾不同的才華再次獲得世人的瞭解與肯定,他重新走入了新世代閱聽人的視界,一齣關於他的傳記電影,片名暫定為《梅普索普》,已經進入前置作業了。
這些得來不易的收穫,佩蒂點滴在心頭,想必是感觸良多。《只是孩子》是羅柏臨終前她承諾寫給他的書,把年輕生命追夢所付出的代價,以及過程中的美妙與喜悅記載下來,也讓兩人之間猶如靈魂伴侶的情誼能夠延續下去。
但是,夢想實現以後呢?是不是不會再有挫折與煩惱,世界就此變成一個更好的地方?當你成為理想中的自己,那份理想會鏽蝕嗎?為了維護它,保護它,你得適時讓步做出妥協嗎?更深一層的問題:你會因為無情流逝的時間而改變嗎?
我們面對耗損的生活時,大概不太有力氣再去追問這些問題了,夢能圓就好,未來留給未來去擔心吧。然而曾被《只是孩子》感動過的讀者們,多少會好奇美夢成真後發生的種種;佩蒂畢竟是身體力行完成了好幾趟人生旅行的過來人(我猜她可能比較傾向於「倖存者」這個說法),該會有足夠的閱歷與智慧帶給我們答案。
舒適的早秋時節,黃昏的空氣中微微有一股即將轉涼的氣息,我站在布萊恩公園靠近第五大道與四十二街的走道上,身旁是紐約公共圖書館的側門。布萊恩公園是曼哈頓中城一座難得的綠洲,被摩天高樓環繞的翠綠草原,冬天會改裝成溜冰場,平日則鋪滿了野餐墊,有一群鴿子停歇在石階上。
今晚,《時光列車》的首場新書座談會將在圖書館的大禮堂隆重舉行,我和其他熱情的書迷先來排隊,希望等下坐到更好的位置。等待的空檔,我思索著上回看到她是什麼時候,又是在哪個場合。幾個不同的畫面和數字在腦中像吃角子老虎機上的圖案前後旋轉著,最終排成一行有意義的序列:是二〇〇五年底一場慶祝《群馬》專輯誕生三十週年的特別演出,場地在布魯克林音樂學院。
十年就這樣匆匆過去了,今年是《群馬》揚蹄四十週年。相較於已經走遠的過去,當下同樣是個截然不同的年代:隨身聽停產多時,我前後左右每個人都盯著智慧型手機;白宮裡住著一位黑人總統,同志婚姻受美國憲法保障成了公民權利;迪斯可舞曲再度蔚為風潮,而最新一集《星際大戰》的海報如壁紙貼滿了大街小巷,原力就要覺醒了啊。回望曼哈頓的南側天際線,則多了一道明顯的缺口。
歌壇上,有態度的搖滾女歌手不再是一種異類,她們享有發言權並廣獲鎂光燈矚目,會尊稱佩蒂一聲龐克教母,感謝她披荊斬棘,替後人開路。曾遭人譏諷不登大雅之堂的那名姑娘,如今是聲名顯赫的搖滾名人堂會員,以貴賓的身分,被公共圖書館這座知識的殿堂恭請入內。歷史總會在時光沉澱後,展示出它驚人的一面。
天色轉暗,周遭人潮越聚越多,多半是知識分子的模樣,平均年齡約莫中年。這幅人文薈萃的景象中,有個時髦的短髮女孩特別醒目,她頭髮染成鮮豔的紫,肩背一只托特包,上頭印著:Jesus died for somebody's sins but not mine.(耶穌不是因為我的罪孽而死)
正是《群馬》第一首歌〈葛洛莉亞〉(Gloria)開頭的第一句話,也是佩蒂昭告世人「我來了!」的宣言。
群眾依序入席,禮堂播起了紐約傳奇樂團地下絲絨(Velvet Underground)的〈等待藥頭〉(I'm Waiting For The Man),是佩蒂常在演唱會中翻唱的歌。我在座位上翻閱著熱騰騰到手的《時光列車》,書封上佩蒂坐在一間咖啡館裡,表情若有所思,身前的小桌上擺了一台拍立得相機,書中的黑白照片全是她平日拍下的,一些生活紀錄,一些旅途中的景色,一些不明所以的神秘物件。
我一頁一頁慢慢翻著,一幀幀無聲的照片,框住了一個個靜止的瞬間。有些故事似乎呼之欲出,有些卻教人摸不著頭緒,突然間,主角從書封裡走出來了!聽眾起立鼓掌,佩蒂靦腆地笑笑,座談旋即開始。
她眼神銳利像鷹,一頭灰銀相間的蓬鬆長髮,身穿黑色大衣、牛仔褲與高筒靴,臉上的皺紋讓我意識到,佩蒂的年紀其實比我的母親還要長。她和主持人聊著童年的閱讀經驗、喜愛的作家與文學啟蒙,惹內的《竊賊日記》、希薇亞.普拉絲的墓地、蘇珊.桑塔格的旅行箴言、維吉尼亞.吳爾芙生前使用的手杖(那恰是圖書館最珍貴的館藏之一)都在談話的範圍。
台上的兩人引經據典,高來高去;台下的聽眾正襟危坐,略感壓力。哪部作品的藝術性,哪位作者的精神內涵,這真是一個文藝到不能再文藝的場合了。今夜的佩蒂是學問豐富的散文家,藝壇的標誌性人物,但我知道,她身體裡住了另一個她,那是我親眼看過,並且深深被撼動過的。
兩天後,我在布魯克林的聖約瑟夫學院重溫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這是另一場新書講座,地點在學生活動中心,台上沒有主持人,沒有椅子,就佩蒂獨自站在那裡。趕抵會場時活動已經開始了,我擠在最後面,身邊的長桌擺滿了餅乾與礦泉水,座椅上大多是青年學子,面帶微笑專注地聽。佩蒂穿著同一套衣服,戴著眼鏡正在朗誦〈豆子山〉這個章節,讀到逗趣的段落,惹得整場哄堂大笑,氣氛活絡又輕鬆,真是一場草根味十足的集會。
聖約瑟夫學院位在柯林頓大道,四周全是優美的褐石公寓,佩蒂六〇年代隻身來紐約蕩遊,第一站就先到這個街區投宿朋友的公寓。舊地重遊,她顯得尤其感性,以真摯的口吻侃侃而談,談自己寫作的習慣、家裡養的貓、最近喜歡的電影、給年輕創作者的建議(努力再努力), 偶爾還會開些淘氣的玩笑。
天馬行空的Q&A時段,她和讀者親切地交流,從容應對各種問題。有人問:「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妳最想改變什麼事情?」佩蒂答:「我希望多花點時間陪伴我的母親,多聽她說說話。」有人問:「此時此刻,閉上眼睛,妳會看見誰?」
全場同時靜默下來。佩蒂深呼吸了一口氣,把眼睛閉上,等待著第一個浮現出來的人影。半晌後她睜開眼睛,平靜地說:「我會看見弗雷德,我的丈夫,也是我的男朋友,我們在一九七六年相遇,〈因為夜晚〉是寫給他的歌。」
講座尾聲,老搭檔藍尼.凱拿著一把民謠吉他從舞台側邊走了出來,他是出人意料的特別來賓,會場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藍尼瀟灑地彈了幾個和弦,正是〈因為夜晚〉的前奏。他和佩蒂之間共享著一種微妙的安定感,一個眼神點燃一個動作,舉手投足皆是被歲月熏陶過的默契,他們是踏過千山萬水的革命夥伴了。
飽經風霜的歌聲從佩蒂的咽喉深處傳出,夾帶濃烈的感情,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一股強大的生命力轉換成熱能,真切感染了在場每一個人。曲畢,眾人起身歡呼,喝采聲不絕於耳,我漸漸回到了現實,發現剛才的自己被傳送到另一個時空的維度裡。
我想,《時光列車》這本書也擁有相同的魔力,每個章節都是一個時空的入口,我們在時間的軸線上自由跳躍,在空間的座標上任意穿行。沿途佩蒂安排了栩栩如生的細節與線索,也許是即將消失的物件,也許是重複出現的場所,讓讀者發掘與探索。
徘徊在過去與現在,遊走於想像與現實,我們看她對抗著身體的衰老,在漫長而持續積累的獨處時間裡,找尋生活的平衡,與那份簡單的快樂。仰慕的作家替她織起了一面星圖,寫作賜給心靈最純粹的慰藉;佩蒂的思緒在她細膩的文字間流動,有深沉的反思,幽默的聯想,也有染上了懷舊濾鏡色調般的夢境。
「如今我已經比我愛的人老了,也比我已經死去的朋友們都要老。」
珍愛的事物一個接一個被埋入失物的幽谷:消逝的光陰,眷戀的話語,一去不返的情人。她盼望再次見到記憶裡的景觀,從褪色的夢中醒來,披上心愛的舊外套,口袋裡塞著閃閃發亮的人生地圖,來到那座無人的車站。
列車行向昨日,旅程沒有起點與終點,窗外閃過的風景,盡是生命中最好的時光。
陳德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