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週年紀念版導言
當初寫這本書時,我心裡很清楚我在振興古老的教誨。柏拉圖為蘇格拉底的自我辯護做了動人的紀錄,當時蘇格拉底受控「誤導年輕人,而且不遵守合宜的宗教規範」。這位受人敬重的老師反駁道,人生最重要的事就是好好照顧自己的靈魂:「我所做的只不過是力勸年輕人及長者,不要只照顧他們的家人及財產,更重要的是照顧自己的靈魂。」
在讀蘇格拉底《申辯》(Apology )的希臘文原文時,可以發現「靈魂」(soul)一詞在希臘文中是「心理/精神」(psyche)之意,也就是在心理學(psychology)、精神醫學(psychiatry),和心理治療(psychotherapy)這幾個字裡都會見到的字根。如果我們重新將心靈的原始概念帶入這些領域,也許就能夠深化它們,並在心理學和靈性之間建立必要的關聯。這就是我這些年在教導精神科醫師和心理學家如何照顧心靈需求時試圖傳達的事。《傾聽靈魂的聲音》是這部分工作的具體宣言,也可以說是出發點。
我住在美國的新英格蘭地區,也在這裡寫作,而且有許多寫作靈感來自此區域的作家,例如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及愛蜜莉.狄金生(Emily Dickinson)。在他們的作品當中,「心靈」一詞時常出現。例如,愛默生提出了以下洞見:他認為心靈並非以線性成長,而是以階段區分,就像毛毛蟲變成蛹,再破繭而出變成蝴蝶的過程。試想在你人生猶如一連串的事件,將我們從一個改變人生的重要事件帶往下一個。光是從這個角度思考,就能夠減輕一些辛苦乏味及千篇一律的感覺。
狄金生則說,「心靈之門應永遠保持微啟」,隨時準備好回應靈感和啟發。如果我們對可能性及直覺能隨時保持開放,人生就不會如此機械化和無趣了。
倘若真想在心理方面更加敏銳,先讀這些作者的著作,再看心理學書籍,會是比較好的做法。把惠特曼(Walt Whitman)列入閱讀清單,他在情感洋溢的詩詞作品中,歌頌生命力和感官的愉悅。
惠特曼一而再、再而三地於作品中以描述感覺的文字來描寫心靈,他說身體的所有感官覺受,也就是「體內電流」(body electric),會透露心靈的祕密。他用充滿愛意的文字描述身體的各個部位─腰部的曲線、血液、骨骼─然後下了這樣的結論:
我以此詩描述身體、器官,和心靈
身體、器官
就是心靈
最後,我的工作是奠基於兩位心理學家的洞見之上:榮格(C. G. Jung)及詹姆士.希爾曼(James Hillman)。他們一生的貢獻有許多來自於心靈書寫的漫長歷史,他們的作品是如此貼近個人經驗、適於身體力行,又複雜地恰到好處。兩者的成果皆不可能束諸高閣。
他們將哲學、神學、心理學以及藝術史,融合成一個新穎、尚未有合適名稱的領域,而其中知識是我們的高等學府或商學院迫切需要的。對我來說,《傾聽靈魂的聲音》不是一本解決人生問題的簡易指南,而是探索心靈深處的起始點,這個面向嚴重地被現代社會及個人忽略。若我們忽視心靈,不但會失去人性關懷,也會失去自己的個性,甘冒變得機械化或是淹沒在集體意識之中的風險。當我們確切注意到心靈的狀態,做些積極正向的事,人生難題便顯得沒那麼嚴重,有時甚至可能迎刃而解。
在寫作時,我是個嚴肅又實際的哲學家,深陷於智慧的魅力,相信一些巧妙的想法與念頭,能讓人生過得更有效率、更令人滿足。過去二十多年來,我收到了許多對於本書的意見,我想大部分讀者是這麼看待我的:一個嚴肅的作家及神學家,探索人類生活最神祕的領域。
自我療癒(self-help)這個主題對我來說只是膚淺的給予人生建議。當我發現我的書被書店歸類在自我療癒區,不由得開始回憶那些花在翻譯拉丁文和希臘文古老文獻的時光,在古籍中尋找先人智慧的吉光片羽,或是內在的靈光乍現。我回想當時的自己,反覆地閱讀榮格的十八卷著作,專注地聆聽與老朋友希爾曼的對談,一起試圖解開人類的感受及行為當中存在的微妙糾結。
在寫作時,我試圖傳達自己的理解,而非解釋現象。我需要時間反思斟酌,才能達成新的洞見。在書頁上,這些洞見看起來可能沒什麼了不起,但如果文章內容無法傳達個人的意見,即使內容是關於科技或學術研究,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價值。我說這些只是想幫助讀者用不同的方式閱讀這本書,不要用閱讀當代心理學書籍的方式來讀。不要在本書中尋找證據,而要尋找洞見。
有人說蘇格拉底並沒有學生,有的只是朋友和同伴。這就是我的理想。早先有人鼓勵我開設訓練課程,不過我覺得若要對心靈真誠,就應該繼續沿用友誼模式。你們(讀者們)也可以這麼做。我們不必將所有人都當成是字面意義上的朋友,但可以將友誼的精神帶進身邊的關係之中,不論是同事、親戚,還是鄰居。這麼一來,我們就能夠遵循偉大的蘇格拉底老師的教誨,踏實地將我們的心靈帶進生命當中。
再次強調,我並不是建議大家與所有在工作中或與健康層面的場域所認識的人都成為朋友。我是建議在關係之中帶入微量的友誼元素,這樣就足夠讓雙方的互動沒有那麼公式化,比較有人情味。
有趣的是,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用了一個希臘文的字therapeia,意思是「照顧」或「服務」。蘇格拉底說,就像是照顧農場裡的一匹馬,我們會餵牠吃飯、幫牠梳毛、讓牠活動、給牠喝水、打掃馬廄;我們也應該如此照顧心靈,每天關照心靈的特定需求,而不是在事情出了亂子之後才治療或修復。
我是個柏拉圖/蘇格拉底風格(Plato/Socrates style)的治療師,已經以此方式執業超過三十年,對此理念也有相當程度的貢獻。我認為每個人在人生的某些階段,都能因這種療法受惠。但我也見過療癒發生在正式治療作為之外。在任何時刻,照拂自己的心靈,便是自己的治療師。「心理治療」(psychotherapy)是由兩個希臘字所組成,「心靈」(psyche,soul)和「照護」(therapy, care)。就定義而言,「心理治療」就是照拂心靈。當我們照拂自己的心靈,就能感受到這種深沉的、柏拉圖式療癒的效果。
今天,當我教別人如何照拂心靈,就書中的主題發表演說或授課時,我常會列出某些心靈的特定需求:歸屬感、深厚的友誼、單純的友善、對文字或影像之美的欣賞、對夢境的關注、美好的藝術、與自然世界的親密關係、與動物的接觸、用講故事的方式傳述回憶,或是保存具有重要意義的舊建築、老物件。我們還可以做其他事來照拂心靈:試圖在性欲與精神層面之間取得平衡、照顧小孩、找到熱愛的工作、在所做之事當中加入有趣的元素,有效地處理失落、挫折及能力不足的感覺。陰影也是心靈的重要面向。
我不斷強調心靈和精神(spirit)的差異。這是我從希爾曼身上清楚學到的另一個古老概念。精神會將我們的注意力導向宇宙與行星、偉大的想法及遠大的冒險、祈禱、冥想,和其他的靈性實踐。精神會讓我們放眼世界,關注人生哲學。精神會擴展我們的心靈和心智,帶給我們遠見及勇氣,讓我們對存在的意義及目的更有想法。
心靈則更私密、更深沉,也更具體。我們打掃房子、學習廚藝、打球玩遊戲、和孩子相處、探索並喜愛居住的區域。心靈讓我們與世界產生連結,這是愛的一種形式。當心靈撩動,我們會有更多感受,不論是愛還是憤怒,我們都會產生強烈的欲望和恐懼。我們會全心投入生活,而不是用理性或是過多的道德限制束縛自己。
即使在最好的狀態下,也不容易區別心靈和精神,因為在我們做的所有事情中,兩者都扮演重要角色。不過將這兩者做出區隔,對心靈來說是必要的事。精神能激勵我們,而心靈則能探索事物更深沉的層面。精神像是舉行會議討論計畫,心靈則如漫長深刻的對話。
精神設立目標,心靈則緩緩前行,沿途進行更深入的探索。精神獨立於其他事物之外,而心靈則深陷於那些老地方、老朋友,還有對家的歸屬感的牽絆。精神和心靈都非常重要、非常可貴。我們不需要在兩者之間尋求平衡,因為所謂的平衡太過完美,這本身就是個從精神層面出發的概念。只需要視情況在當下給予這兩個層面各自所必需的照顧就可以了。
照拂心靈是重大挑戰
通常,心靈的需求與生活的輕鬆之路背道而馳,也與個人及身邊的人所熟悉的舒適圈有所牴觸。一位女性可能擁有她非常珍惜的婚姻及家庭,但卻可能發現心靈需要脫離這段婚姻關係。一位男性或許花費了多年時間經營事業,做出許多犧牲和努力,卻在某一刻明白心靈需要的是一份全然不同的工作。我遇過許多熟齡男女,在年紀漸長的過程中發現,性需求是一個需要關注的議題,而他們這輩子都認為性是需要受到嚴格控制的,或完全忽視性方面的需求。
一旦決定要踏上照拂心靈之路,我們可能會遭遇一連串令人煩亂的改變及動盪。要建立更有靈性的生活可能得花上很長一段時間,特別是當心靈已經長期遭到壓抑或忽視。不過,一旦我們發現心靈的存在,明白沒有任何事物比心靈還要珍貴,我們就可能自願停留在這種不平靜的轉換狀態中,儘管抽身脫離此狀態的誘惑也很大。人生或許會就此不同,因為生活的需求與心靈的需求並不經常吻合。
另一個「將生活過得井然有序」和「照拂心靈需求」之間存在的歧異是,我們通常希望生活平穩,但心靈卻是動態的,總是隨時被引領導向新的活力。我們會感受到深刻的活力和新的想望,還有那些舊的,尚未完全達成的夢想。
我認識幾位在健康領域工作的專業女性,能力都非常傑出。但她們工作的方式有時只顧及表面,這讓我十分訝異。對我來說,任何不滿足的蛛絲螞跡,都是邁向靈性生活的潛在契機。她們想與我進行心理治療,而且在當時我就能看出有人抗拒改變,即使那些改變在我看來其實對她有好處;而有人則會放手讓改變發生。有些人的心靈就像微弱的火苗,可能燃燒得更旺盛;有些人的心靈則蓄勢待發,準備轉化存在的樣貌。不過,對每一個個案來說,這個過程都不會平靜無波,甚至會讓人震懾害怕。當心靈改變,生活的結構也將隨著分崩離析。
我們對自然及心靈的瞭解是與生俱來的。每當我提到相關的字眼,稍微開始聊這方面的話題,人們總是馬上就能發現自己早就明白的部分,甚至直覺地意識到,沒有任何事比心靈更重要,而我們卻經常忽視心靈的需求。這是自從《傾聽靈魂的聲音》一書出版以來,最令我意外的發現:我不需要教導別人什麼,只需要提醒他們早就知道的事。當我們遇上重視心靈的人,會感受到對方實實在在地生活,以及他的複雜與深刻。一個人的獨特性、特質、存在的感覺,以及愛與被愛的能力,都是心靈存在的指標。我時常告訴精神科的學生:「如果我們碰上了一個非常聰明、很有成就的人,可能會很崇拜他,但不會想要跟他共進晚餐。」想要一起吃飯,也是心靈的指標。
但我們要如何滋養這些細微、難以定義的特質呢?心靈是這麼難以捉摸,我們該如何幫助別人追求心靈的成長?我們該如何為自己量身打造靈性的生活?當治療的目標不再是平順穩定的人生,而是發展個人特質、愛與被愛的能力、學會欣賞美與人生意義,那麼療程應該如何進行?
我們必須跳脫目前的社會適應、身心健康,還有世俗的成功等等價值觀。我們必須關注更日常、更親密的議題,如婚姻、孩子、家庭、個人歷史,以及大自然。我們要試著擺脫現代社會對現實和文字字義上的理解,變得更有詩意,對故事及隱喻更有興趣。我們會更努力活出人味,而非努力活得完美且正確。我們會與人徹夜長談、分享洞見,而不是上課吸收更多知識。照拂心靈有自己的一套方式,這種方式比較親密、與日常生活更貼近,也更重視深刻體會。
世界的心靈
有些人聽到「心靈」這個詞就想到「自己」。對他們來說,心靈就是深入版的「自我」。不過這個邏輯的弔詭之處在於:心靈比自我更加深刻,更加不可知,也更加無拘無束。心靈是一口深井,是自我認同的豐富來源。重視心靈的人具有自己的個性,但那種獨特性是從更深的地方湧出,連自己都未必完全了解。重視心靈的人相信直覺及其他形式的內在指引,知道更深沉強壯的自我會跟隨心靈的指引。在心靈的歷史中,我們也發現有一個更大的心靈,個人的心靈只是它的一部分。家庭有自己的心靈,婚姻、社區、地區、國家等亦然。甚至連地球和宇宙也都有心靈。用拉丁文撰寫典籍的古人將它稱為Anima Mundi,意即世界的心靈。
不難理解,當人們聽到心靈這個概念,第一個想知道的就是自己心靈的狀態。我的心靈狀態能讓我更享受人生嗎?但若要充分掌握自我心靈的意涵,必須先跳脫自身的侷限,置身更大的格局。我們必須思考其他人的心靈,還有地球及宇宙的心靈。弔詭的是,要充分餵養自己的心靈,必須先照拂好更大的心靈。滋養人生的唯一途徑就是超越它。
許多人注意到更大的心靈是因為他們開始思考孩子的心靈。經常有父母詢問我如何照拂孩子的心靈。我給他們的主要建議是:讓孩子如同獨立個體般成長。不要將太多父母的期待、價值觀,或是人生經驗,強加在孩子身上,讓孩子好好的享受童年。孩子的人格發展就是心靈成熟的象徵,表示他們的心靈之花將要盛開。其他的建議就比較單純:給他們玩耍的時間、對他們表達愛意、讓他們體驗不同事物、花時間待在大自然中、與其他小孩相處,並幫助他們發展自己的靈性。這些都是可以開發及培養,用以照拂心靈的事。
閱讀前人針對「世界的心靈」所撰寫的著作時,我們會發現有如抽象哲學的內容,而不是有系統的知識。至於要如何在特定的物件和情況中觀察世界的心靈,我主要是從希爾曼和沙德羅那兒學到的。例如,一棟房子在某種角度上來說很美、很有個性及存在感,或有特殊歷史;它也許不實用但充滿趣味,或是有某種程度的深度,這棟房子可能明顯地就有心靈。我們會深愛這樣的房子,在離開或房子必須拆除之時,會很懷念它。這樣的愛,就是心靈存在的確切證據。
就像與人的關係一樣,透過與物件建立關聯,也許就能探索它的靈魂。我們會發現這個物件有沒有深度,或自身對這個物件有沒有感覺。我母親過世數週後,我父親來找我,交給我一個小東西。「這個給你。」父親這麼對我說,沒有交代任何前因後果。「我希望你保有這個!」他口中的「這個」東西,是我母親的結婚戒指,她生前天天戴著,已經超過六十四年。你認為這只戒指是否具有任何心靈的力量?最後我將戒指給了我女兒,她跟祖母很親。
有些物件充滿心靈的力量,是因為它們代表珍貴的象徵意義,像是代表我母親婚姻生活的這枚戒指。其他的物件則可能與回憶有關。我父親使用的電鑽、祖母給我的橡木圓桌、藝術家太太這些年來做給我的小盒子、卡片等等。
我認為,當我們親手製作物品時,注入正面的意圖、小心翼翼將它做得漂漂亮亮,這個過程能夠為物品注入靈魂。我曾經在女兒還小的時候,為她做了一個木頭衣櫃,她現在仍在使用,搬家時也總是要跟著她從這裡遷移到那裡。只要我們在製作時保有美、傳統、靈性的精神等深層價值,即便是在工廠大規模生產的物品,也能注入靈魂。
心靈之藥
在《傾聽靈魂的聲音》出版後數週,我接到一個位在千里之外的癌症中心的來電,邀請我去對他們的員工演講。這件事情第一次讓我發現,我的作品在醫療領域能夠有所貢獻。我前往那家腫瘤研究中心,並發現許多醫生、護士都不知道如何面對病人死亡,而許多病人訴諸未經正統醫學驗證的另類療法,也令他們深感挫折甚至憤怒。透過與醫生護士聊聊這些問題,並應用照拂心靈的技巧,似乎對他們有一些幫助。
在此之後不久,我受邀到紐約斯隆|凱特琳癌症研究中心(Memorial Sloan-Kettering Cancer Center),在一個醫學研討會上演講;其後數年間,也受邀到許多研討會或研究中心演講,包括紐約大學癌症中心(NYU Cancer Center)及明尼蘇達州的梅奧醫院(Mayo Clinic)。我開始對這個領域產生興趣,想幫助醫療從業人員建立照拂自己的態度,並學習將病人視為具備身心靈的完整個體來看待。我也應用了在雪城大學復興治療中心(SyracuseUniversity in Renaissance healing arts)就讀時成果豐碩的所學,探索了許多將心靈帶入醫院、診所環境的方式。
為了在醫學中心引進更多靈性,我建議學習教堂或寺廟「進入」的方式,讓病人和家屬從世俗世界進入一個特別的、有療癒效果的空間。厚重、高聳的大門,讓來者漸進地接近以及進入另一個空間:用滴水嘴獸或蜿蜒的小路來提供刺激,這些簡單的裝置有助於引導人們進入療癒的場所。接著,由於療癒本身是件非常原始的事,我建議也可以用石頭、流水、精緻的紡織品、木材、鐵器或其他金屬,擺放在合宜之處,創造空間感。我在某些特別的醫院發現這些元素的存在,而效果正如我所預期。在這樣的空間,我們能感受到療癒的氛圍。
播放安靜祥和、為了促進療癒而創作的音樂,以及擺放宗教或傳統中認為具有療癒能力的聖人形象,都能讓空間不再只有功能性,也富有靈性。我的治療室中擺放了耶穌、佛陀、阿斯克勒庇俄斯(Asklepios)、聖母瑪莉亞、阿提蜜絲(Artemis)、觀音,還有禪宗佛像。
我並不是想包容多元文化,只是上述那些我所瞭解並喜愛的靈性傳統,給了我許多療癒的洞見,我想從中汲取養分。
將心理治療轉化為照拂心靈的需求
在《傾聽靈魂的聲音》出版之後的二十五年間,我持續提供我稱之為「心理治療」的個人諮詢服務,不過我的版本是柏拉圖式(Platonic sense)的——服務或照拂案主的心靈。
一般的心理治療與我提供的治療,主要的不同在於我的方式比較強調與心靈相關的面向,而不是如何管理人生,並解決所面臨的問題及情緒障礙。我並非不願意協助人跨越糾結的關係、處理過去的創傷,或是找到人生目標。我只是想要尊重對方當下面臨的狀態,讓狀況本身展現出潛在的美善。我不想當個情緒問題的解決者。
就定義來說,我的工作是要為心靈創傷及阻滯之處帶來持續、敏銳的智慧。我關注心靈的深度,而不是生活的表象,雖然心靈的狀態通常會在日常生活中顯現出來。我們也往往要等到問題浮現,諸如婚姻觸礁,或是如憂鬱、嫉妒或失落之類的緊急情緒狀況出現,才會注意到自己忽視了心靈。
我會從照顧一個人的心靈開始療程,而不只是協助他們解決人生問題。我注意到,在一個人的心靈深處,可能渴望著往某個方向移動,需要特別的關注,但在意識層面或受「英雄心靈」(heroic mind)的影響,卻想朝不同的目標前進。通常,一個人覺得傷心的時候,必然會希望感覺幸福快樂。但很明顯的,心靈深處自有感覺悲傷的理由,所以我不會幫助一個人尋找通往快樂的途徑,而是幫助他們探索心靈悲傷的原因。尋找悲傷的原因,最終有可能讓我們過著更快樂的生活,不過也很可能不會。最後,我們可能發現悲傷無法根治,但可以與之和平共處。
希爾曼對於心靈多重面向本質的重要論述, 稱為「 靈魂多面性」(psychological polytheism),在前段描述的狀況中就能派上用場。我們會發現這種無法動搖的悲傷的本質是什麼,能夠承認並包容它的存在,同時過著普偏來說仍然快樂的生活。
我盡量不要太執著於找出一個人痛苦的原因。如果我這麼做,很可能會變得過度強調案主內心的英雄主義面向。我更喜歡用輕鬆的方式,在接納及欣賞的氣氛中聽案主說故事。
我仔細聆聽,每當心靈試圖顯現時,我總會發現自我對他們心靈的喜愛,屢試不爽。而在此同時,當心靈誕生時,他們所感受到那種生活和內心被撕裂的感覺,也讓我深有同感。在這個痛苦的過程中,我的工作會使我對個案產生共鳴,但我不認為自己必須與任何人涉入這個過程。如果他們進行到一半就離開了,我知道他們會找到其他方式繼續這個過程。同樣的,我也不會多想療程是否終止或了結,療癒會以各種不同的形式持續。如果案主決定停止這種形式的治療,我不會大驚小怪,只會對他們的決定表示支持,因為照拂心靈之路是沒有終點的。療癒本身以更遼闊的形式持續進行,這就是靈性的觀點、解放自我的需求,以及類似禪宗大師的超然態度在療癒中扮演的角色。
我們都會試圖透過內心情結的濾鏡來看自己。如果我們極度渴望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生活,那麼當我們描述自己的狀況時,往往會受到這個情結很大程度的潤飾影響。通常,我能夠在工作時透過個案說的故事及表現自己的方式,瞥見此一情結,不過,夢境仍是內心情結最清楚的顯現方式。我仰賴夢境裡出現的跡象及引導,判斷案主當下的處境。有些人在治療中發現,研究夢境的成果可以應用到日常生活。我的方法主要是聆聽個案故事背後的涵義、想像故事中的畫面,找到故事背後的主題與案主夢境的關聯。
「建構」的主題非常常見。當個案描述童年故事及早期經驗時,我常發現他們試著「建構」另一種迥異的生活方式。可能是不同的職業生涯、與人交往的方式,或是對自我的不同認知方式,他們嘗試藉此建構另一種性格及人生。從他們的夢裡,我常會看到「蓋房子」事件。這樣人不見得是因為「想要打造不同的人生」來尋求我的協助,反而可能是因為憂鬱症或是缺乏人生目標。如果我著眼於處理憂鬱症─有許多原因都顯示這不是什麼好主意─便可能因此忽略了心靈真正的需求。夢境並沒有提到憂鬱症,只是顯現出建構新事物、更新舊事物的需求。
我經常能看到介於意識的意圖與希望這個面向,與另一端心靈的深層活動之間的對立。我承認有意識的欲望,但著眼於來自心靈的徵象。這是照拂心靈的心理治療,而不是試圖讓生活變得更美好。
心靈的靈性
一個人具備的宗教和靈性背景,或是付之闕如,都是進行心靈層面工作的豐富資源。靈性的幸福健康和身體與情緒的健康同樣重要,而且我們的心靈衝突往往會顯現在宗教或靈性的層面。靈性層次的情緒很惱人:由於人生意義產生的焦慮、罪惡感、對死亡的畏懼、對來世的疑惑、存在的孤獨感,以及不確定感。作為心理治療師,我從更深層的心靈角度看待這些問題。而我所運用的療法,自然而然地就會處理到靈性層面,也同時能處理愛情、金錢、工作、家庭,及與性有關的問題。
我在雪城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自己重新定義了宗教。許多宗教的傳統及建築物都非常珍貴,不過宗教經驗的本質在於,我們瞭解人生中有無盡的難解之謎,圍繞著愛、死亡、疾病、意義、工作、家庭等等主題,這樣的觀點開啟了人生新的可能性,讓我們用一種更敏銳、更符合道德規範的方式與世界互動。對我來說,向難解的事物獻上敬意,就是宗教的精神。
不過,因為使用「宗教」一詞的方式不同,我的作品及工作方式有時候會遭到誤解。人們一聽到「宗教」這個詞,就會想到:組織、教義、道德勸說等等。而我聽到這個詞則會想到:深刻的意義和由衷的言語。對我來說,各個正式宗教互相較勁的時代已經過去。我們現在會因為這些宗教的獨特性而充滿敬意,自這些宗教中發展出許許多多的洞見及啟發,對個人及社會來說都彌足珍貴。我樂於見到教堂和寺廟再度人滿為患,但不必然是信徒,而是尋找靈性指引及滋養的人。傳統是我們靈性生活的珍貴資源。
這種更細微也更複雜的宗教態度,用一種獨具創意的方式將心靈和精神交融在一起。儀式、形象、對故事的強調、讓個體參與的群體、齊心面對全球議題─這些面向能讓靈性實踐達到心靈的深度。也許靈性這個概念令人覺得太過模糊、輕飄飄,前段提到這種新興而深刻的、針對宗教元素的欣賞,將我們從必須參與一個組織的恐懼中解放出來,這種靈性的概念也許就能夠為社會注入一種目前迫切需要的宗教感受力。
心靈照拂
一九七○年代我在雪城大學進行宗教的博士研究時,讀了一本改變我許多想法的書。那是一本學術著作,內容是關於阿爾布雷希特.杜勒(Albrecht Dürer)的版畫作品《憂鬱,其一》(Melancholia I)。這個作品刻畫的是沙騰(Saturn)的精神狀態,在他身上我們可以看到憂鬱情緒及創作天分同時存在。這本書成為我一生志業的起點,試圖從人類的痛苦情緒中找到美善。
數年之後,我結識了希爾曼,與他針對憂鬱進行了許多討論。他說像我們這樣重視外向性的社會,很自然的會從憂鬱情緒中找到內在性。他也說,有些想像力的特殊境界,唯有在憂鬱情緒當中才能達到。這是他在「負面」情緒中找到價值的論述。
以下我提出數點原則,是我用照拂心靈需求的方式進行心理諮商時的準則,相信能夠幫助所有想要活得更有靈性的人。
1.為照顧心靈需求而活,不要為生活表面的需求忙碌。如果忽略心靈的需求,就會出現不適的症狀。可能會覺得憂鬱,與他人的關係可能讓我們覺得受傷。要注意「照拂心靈需求」及「規劃人生」的不同之處。
2.不適的症狀是塑造心靈的原物料。若有情緒方面的問題,不要只想著擺脫它們。仔細探究,找到心靈的需求。這些症狀讓人痛苦,需要照料與調整,不過這些症狀中也包含著我們尋找的答案。
3.不要只看事情表面,要看得更深。比如說,若有酗酒問題,就看看心靈想在酒精中尋找什麼。如果無法控制地暴飲暴食,就看看心靈缺少什麼養分。用詩意的方式思考,不要只看事情的表面做反應。
4. 花時間反思、與人對話。不要急著下決定並付諸行動。我不是要你被動消極,而是要深思熟慮。與人對話也有療癒效果。
5.與信任的人討論,找到事情的不同觀點。我們對事情的解讀可能會受內在情結的影響,或出於困惑的情緒,或可能是為了保護自己免於遭受來自生活的傷害。我們必須保有一些具療癒效果的資源,療癒效果意味著對心靈有好處、有治癒的效果。
《傾聽靈魂的聲音》出版後,許多讀者與我分享他們的想法。他們發現,找到憂鬱症的正面影響非常有幫助。有些人認為,我說的憂鬱症其實只是比較普遍及輕微的悲傷情緒;有些經臨床診斷確定患有憂鬱症的人則說,他們在住院期間讀了我的書,雖然沒有治癒他們的憂鬱症,卻為患病這件事賦予了意義。
我建議僅在指涉臨床診療、醫學意義上的疾病時使用「憂鬱症」一詞,並使用更普通卻更精確的字眼來描述其他的經驗,例如悲傷、無望、灰心、失去意義等。這些經驗是心靈的疾病,要用靈性的方式來治療。
如果我們有慢性憤怒的傾向,那就應該探索個人生命的歷史,找出有正當理由生氣,卻沒有好好表達的經驗在何時出現。然後,不要只是發洩怒氣,還要將這股憤怒的能量融入日常生活。
我們可以總結出兩種照拂心靈的方式:一是在我們的過去之中,找到心靈無法跨越的特殊事件,試圖解開當時的心結。二是找到我們喜愛的活動或資源,在當下滋養我們的心靈,例如手工藝、藝術、玩耍、交朋友、親近動物、旅行、園藝、為他人服務等等。以上提到的都是蘇格拉底所謂的治療:這些事情讓我們正視心靈的重要性,讓心靈保持健康且充滿活力,避免讓心靈生病,產生像是憂鬱或沮喪的感覺。我們每天都在做選擇。我們可以選擇做傷害心靈的事,比如說受職業道德束縛,不可遏抑地想賺更多錢、追求物質的豐足等等。我們也可以選擇和喜歡的人待在一起,從事那些為我們內在深處帶來滿足的活動。將照拂心靈變成一種生活方式,我們就能達到希臘文所謂的「至福」(eudaimonia)──一種好的精神狀態,或者,用更深的層次來看,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