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情牽魂繫的島魂/鍾文音(作家)
劉枝蓮以詩人之眼,以田調訪問島嶼史與自我對話家史作為雙重平行書寫,側寫出馬祖這塊島嶼的深情,又勾出自我身世探索的哀傷。她將長期在地蹲點的島史心得與家史、個人史鎔鑄一起,成為一本具有素人特質與獨特文學感交融之書,也是某種帶著社會學觀察的在地之作。
然這類書寫泰半是以外來者的眼光寫被入侵的文明與消失的感情遺址,而《天空下的眼睛》則以在地人的祖園故里眼光來爬梳這島嶼的人事地物,因此感受特別情真意切,傷懷也不會氾濫。
枝蓮以簡樸文字寫出討海人的滄桑,我特別喜歡她寫與父親的互動,她個人的感情密度極高,既感性抒情(寫父寫己)又理性旁觀(寫島嶼歷史與島嶼人點滴),以多樣化的碎片縫縫補補,羅織一座小島小村的千絲萬縷(可惜有些她不敢再深入碰觸),帶出離島村落的隱隱哀愁,其中有幾段寫得感人,尤其是她寫父親如何來到小島的意志打拚傳奇,得之於祖母的聰明智慧。她寫父親的房子,寫得輕重交錯有致,映照君父城邦的興衰,繁華與凋零的情韻。於今父親親手蓋的三層樓房子,依然孤寂地面海,木頭地板依然迴響著她對父親的無限懷念與愛意。
許多人都離開小島了,而她依在。我看著她與她的老狗,曾說海明威寫老人與海,而這裡應該是老狗與人,彼此深情,不離不棄。彷彿父親的靈魂還在守望著海,看顧著家園,這片有著藍眼睛的海,每一滴淚都是撞擊,都是疼痛。離島是相對於中心,但人的感情所在之處即是中心。一場又一場的離別,去而復返的候鳥,人離開島嶼,但離不開相思,一如枝蓮筆下的父親靈魂,一直都在這座獨特的小島的小村裡仍然盤旋不去,小村多情,枝蓮更多情。
我慶幸島嶼還有人願意用田調般的文字當個人間的報信者,將離島不為人知的歷史變遷與族人傷心故事帶給我們知曉。消失的不只是一個家,而是一座「海洋」。馬祖,枝蓮父親情牽魂繫的島魂,島魂不死,傳奇永恆。
父親就是天空下的眼睛,是父親的那雙藍眼睛一直照亮著她的心,不論苦楚與歡愉。
素樸的偉大/林鍾沂(教授、學者)
枝蓮《天空下的眼睛》正如她自敘「以父親經歷歲月為經,以馬祖時代背景為緯,輻射出不僅於家族遷徙的奮鬥史,也是中國近百年庶民流離與轉折縮影。」這種以個人、家族,以小搏大,化為族群,成了庶民寓言,而這寓言,在枝蓮筆下有著不同面目,關於家族記憶故事,就此展開。
無深情難以成就好文章。《天空下的眼睛》涵蓋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九○年島嶼生活全方位的樣貌。從國軍轉進時的錯愕,到溯流島民生活步序;從出生、居所到信仰;從如何討海、如何蓋房子,到漁家怎樣過年以及婚嫁的趣事,再推向家族從故鄉到異鄉敘事的高潮,可謂從前朝遺夢到摺縫中的小故事。忝為作者老師的我,讚許她將小人物與大環境抗衡的痛楚,濃縮出生命道德觀,這般餘音不絕。
在我看來,身為一位歷史學家的主要任務就是要把人們已經忘記或即將忘記的東西,重新找回加以記述,並加註自己的判斷,來擴大精神視野。關於這點,枝蓮是做到了。不論是戰爭經歷的記述、馬祖習俗節慶的描繪、父親人生奮鬥的轉折、家族成長遷徙的經過、母親撫養兒女的歷程,都在內文裡呈現言簡意賅的陳述、詮釋和評論。
尤其令我感動的是,她對那些飽歷戰爭及戰地政務苦難的馬祖人寫下淒涼的一段總結:「我們祖上勇敢將過往辛酸默默承受過來,如一塊巨大的海綿,靜靜地吸吮著痛苦的淚水,無聲地蘊藏,好像無聲是應該的,是習慣的,是那麼習以為常。」
「愛行千里,命無邊際」,就在苦難中巧遇了如天使般的父親,用盡力量對兒女、家庭、族群無限地付出,留下真愛的璀璨。這般清語款款,這般歡樂輕巧,讓孩子們絲毫找不著「在衣服上少了一顆紐扣」的遺憾。烽火中的父女情長,相互留下的摰愛與允諾,是這麼直接而真實,令人動容。
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曾說:「沒有經過檢證的生活是不值得活的。」本書以父女二代所見所聞的「口說歷史」,敘述著深刻而雋永的觀察、反思與評論,恰似璞玉般的純潔,實可作為這段歷史的見證。
書前
故鄉。故事。 劉枝蓮
我喜歡《閩志》中以「地名長樂,居者安之」這樣記載長樂,人生有什麼比「居者安之」重要呢?長樂有十八個鄉鎮,「潭頭鎮」位居閩江口南岸,鄰靠金鋒、航城、猴嶼、文嶺,是獨攬大山、扼住大江、挽入大海,與馬尾是一水之隔。「馬尾區」是馬祖和大陸「小三通」口岸,目前與馬祖往來頻繁,每天都有固定航班。我為什麼要這麼細細描繪這地理位置呢?因為父母在意,只要在意就是再細微的事,也變重要了。媽媽為我們上的人生第一堂課,便是「我是潭頭人,阿公宜忠,阿嬤麥妹……」;或許是經歷動盪的年代,爸媽怕是我們失散,如是教著我,記住原鄉。
父親劉依清(原名增清),一九二一年出生在長樂市──潭頭鎮的文石村。嚴格說來,劉氏宗族是居住長樂潭頭鎮。我的曾祖父與他的哥哥創業有成,發了小財,便在文石村蓋起房子,舉家遷徙到文石村。曾祖父蓋的宅第是濱海式建築──石牆屋瓦、天井、三進門傳統元素。我愛看建築,尤其偏愛老建築,劉氏潭頭鎮上祠堂,便是我每次返鄉必到的地方。劉氏祠堂牆上的浮雕,刻有二十四孝以及戲曲詩詞中的人物,那些勸人為善浮雕下方,拓印著我的兄弟姊妹名字。
劉氏門樓房以奏公十一世裔孫,從潭頭出發。
父親總說,在家鄉時間太少了。
一九三八年,十七歲,父親隻身來到馬祖島,遇到生命中貴人──曹氏家族。曹氏家族由福建長樂來馬祖定居、討海為生已經第三代了。當時島上漁業採集,多以家族為單位,像父親隻身者,以「依親」(投靠?)呼之,以曹氏家族為眾的牛角村,就有三位名為「依清」者,賴於生活所逼,成了無奈。一九四六年父親與曹氏家族長女結婚,生兒育女,成家而立業,從討海人,從建新號漁船,從漁產加工,從馬祖公車處,從中壢漁產加工社,到馬祖一號漁船,時間跌坐在海浪呼喊中,父親走過風華正茂歲月。在這兒,迎接新生命誕生;在這兒,種下一棟棟房子。這兒有原鄉潭頭鎮路過海水,這兒有福建濱海房子型式,這兒連飛過的候鳥都帶來文石村風沙……。更重要的是,父親在這兒生活了四十年,四鄉五島,每寸土地他都踩踏過;東引捕黃魚,莒光秤蝦皮……,這兒居住的每個人,都是父親的親戚,都是父親的朋友,也是父親精神上的家人。
「這裡是我的故鄉」──父親說。
母親說她從沒想到,有一天,她會搭上補給艦,跨過暗潮洶湧的黑水溝,來到幾代馬祖人沒聽過的臺灣。是呀,我的母親除了那年生病,被抬著送到臺灣就醫外,每每總看她忙碌身影,從來就沒見她離開村莊。就在一九七八年,媽媽生活疆界被打破了,小弟「一國」國中畢業,赴臺就學的那個暑假,爸爸決定全家遷居臺灣。對當時馬祖遷徙潮而言,我們全家遷臺算是中、晚期。嚴格說來,也只是媽媽與弟弟帶著家中供奉的祖先、神明離開島嶼,算是搬家吧!其他家庭成員為了求學,早已離開多年,包括我。
人生隨緣,因緣流轉。初到臺灣,父親安排一家人落居桃園大湳。以市場為生活圈的大湳,有如臺灣人移居琉球八重山,聽得到都是馬祖鄉音,魚丸、魚麵、紅糟鰻……;逢年過節,馬祖粽、落歲飯、冬至搓丸……,連牛角牛峰境五位靈公也分身落居這兒了。一九七九年全家遷居中永和,中永和成了父母新天地,我們在那兒出嫁,弟弟在那兒娶親,父親與我們一起迎接新世代生命喜悅,我們在這兒與父親對坐,聚散起滅在這兒發生,時間長河不斷扮演「蝴蝶效應」,我們羽翼輕輕一拍打,竟埋伏了晚年父母狂風暴雨如晦。父親決定,將自己永生安厝在中和寶山之巔,這裡冬天無風,夏季溼熱,海浪故鄉在夢裡。屈指一算,在臺灣島上生活了四十年。
父親:「家人在哪兒,故鄉就在哪兒。」
「我們生命的『今天』乃是過去的延續,倘不時的回顧,『今天』的我即不具意義。」愛沙尼亞紀錄片老導演法蘭克‧赫斯這般說。因此,追憶絕非無意義,過去其實不會出走或走出去。翻開馬祖百年走過歲月,我們無法切割大環境背景、民情風俗、集體傷痕以及迫於生存的出走與遷徙。作為一名馬祖人,父親的女兒,總想在時間之河裡,截取一段逝水,然後透過語言文字,說過去發生的一些什麼事……。
然而,記憶有如海浪不斷侵蝕沙堆上的城堡,不斷坍塌,或者說不斷雕塑出各種不同狀態,於是我們無法關注剩餘,或者鉅細靡遺復原,而是關注侵蝕過程中的輪廓,透過不斷回到過去,讓消失邊界越來越立體,如此而已。
談過去,追憶過去,其實是為了尋找自己,我是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