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如果,回到從前
終於要出書了!
這本散文集是出在第一本詩集《如果,轉九十度》之後,但實際上,這本才是自己最初的夢想。然而完成草稿的那一刻,我竟沒有因夢想實現而欣喜萬分。主要是由於這本散文集,本想獻給我摯愛的雙親及大姊,不料因我寫作速度過慢,只能這樣遙寄地來紀念他們,內心不免遺憾。
編輯期間,多少日升月落,獨守研究室重讀舊作,四十三年的光景,暗中思量,尤其不少臉紅的少作,捨與不捨之際,豈止是文字與時間拔河。我也常反問自己:如果,再回從前,還會許下這出書的夢想嗎?自己又曾是怎樣的種子?
這樣的夢想要回溯國二那年,班上來了位國文實習老師。我在作文課裡,初次使用文字來描繪母親,不意她竟讚賞不已,甚至鼓勵我寫作:「只要真誠,再平凡的題材,也可感動讀者。」所以,有了〈爸爸的理論與媽媽的原則〉的啼聲初試。
從此,我養成以文字記錄當下的習慣,更深信:「當下的心情,日後無論如何是再也寫不出來的。」無奈的是,那國中時期的日記、作文簿、以及實習老師的姓名住址,因年前老家的突然售出而永沈大海。
高中的時候,教國文的是位僑居越南的老師。他常在我的作文簿裡,眉批「多讀多寫多投稿」的鼓勵,收錄在書內〈遺忘的黃昏〉,便是當時的習作。特別的是,他不顧自己安危,在越南淪陷前幾天,省親歷劫歸來。更多的烽火愛情故事,由他汩汩說來,分外動容,讓我提前領悟「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蒼涼情境。是以,當我在撰寫〈故事 vs. 咖啡〉時,多少受到他的影響。
大學生活,是我離鄉背井的初體驗。繁華、年紀、與鄉愁,加上民歌飛揚的時代輪轉,在我的寫作裡增添不少元素,雖寥寥數篇,但呈現多元的題材:〈空空手記〉中,不難看出自己急著想當哲學家的青澀姿態。而〈達達的馬蹄〉裡,更可輕易聽聞自己是如何款款追隨聚散情節,行吟在詩人與歌者之間。
大四寒假,我歷經難以面對的苦痛。多年同窗的三位摯友,挑戰冬季攀登奇萊,卻從此失去蹤影。我捧著遺照及裝著頭髮的骨灰罈,從霧社搭乘計程車返回清華,行經台中時,一位路過的老嫗見狀,猛搖著頭,不停訴說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愴……讓我更加難以接受生命的脆弱與幻滅,久久無法釋懷,僅完成〈寄給阿良〉一篇文字。日後,因深陷憂傷,憤然將大學日記全然撕去,任其在爐火中恨恨焚燒。
這樣低迷的心境,一直到研究所畢業、服過兵役,才慢慢得以紓解。
一九八四年八月,我負笈美國威斯康辛州的陌地生(Madison)深造。有天,我獨自在研究室,全力準備博士班資格考試。然過度的緊繃,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似的。於是我放下書本,眺望窗外,即使那校景美麗、路人川流,卻彷彿與我完全無關一般。當走向販賣機前,幫自己點選熱咖啡。耳畔竟響起父親在桃園機場的殷切叮嚀:「再撐一會吧,天就要亮了!」我緊握咖啡杯傳來的暖暖溫度,不禁淚眼迷濛,寫下〈一杯咖啡〉,深覺父親的護持一直都在,不再倍覺孤單。
不甘寂寞的文筆,終於重新活絡了過來。
畢業後,我驛馬星動,任職華盛頓州里其蘭(Richland)市的西門子公司,搬家時,無意在行李箱裡,觸見離鄉時父親給予的金戒指以及母親從後院泵汲的故鄉水,分別寫下〈一枚戒指〉與〈一瓶清水〉。更多的客舍情懷,也是在那一時期留下雪泥鴻爪。
一九九三年二月,我返回睽隔多年的母校任教。從學生、工程師,搖身一變為老師身份,我常以為是誰在職業欄中開自己一個玩笑,而也正因幸得這份工作,讓我得以在更寬廣的世界裡,成就了不少行旅與〈新天鵝堡的春天〉等戲作。
二〇〇〇年,生命開了我一個更大的玩笑:「大女兒出世、父親離世」。我整理父親遺物時,發現自己從國外寄回的家書,父親竟用紅色尼龍繩綁繫整齊、完好收藏,反而父親寫給自己的信箋,竟粗心地蕩然無存。我讀著自己的文字,昔日場景,歷歷在目。雖百感千緒,紛然潮湧,卻無法落字成篇,等到完成追憶文章〈禮物〉時,已是四年後的事了。
期間,我靠著學當父親來感恩父親。
尤其,大女兒學習略顯遲緩,不肯放棄的我帶著執拗的她,四處求診、復健、陪讀。然而,不可諱言的,爭執有之、氣餒有之、歡笑有之,於是有了〈第四名〉、〈典禮〉等心情之作。日前遊歷印度時,偶遇甘地的一段文字:「We are not doing her a favor by serving her, she is doing a favor by giving us an opportunity to do so.」無怨無悔的父女情緣,似乎在那字裡行間,透露無遺。二〇〇四年,我欣喜迎接小女兒的加入,並在文章發表上,藉由〈入學〉、〈鬆餅〉,力求公平相待。我前世的小情人們。
老婆居中的穿針引線,也是功不可沒。
父後,母親北上與我們同住,直到二〇〇八年辭世前,她用最簡單的生活需求,陪我走過這段煎熬的歲月,其不離不棄的精神,令人難以忘懷。記憶裡年少的我,經常就著老式縫紉機摺合而成的小桌,外加小燈一盞,一枝未識愁滋味的筆,便兀自天馬行空起來。而母親總是忘記自己累極一天的身子,安靜地陪坐一旁縫衣。有天,她見我因退稿不斷,面露沮喪又力戰不懈模樣,義氣相挺地說:「不如將稿子投寄給老媽吧?老媽可以付你稿費喔!」因此,發表在這段日子的文章裡,便出現不少她的身影(〈愛樹〉、〈縫紉機〉)。
二〇一五年,當這本散文集正準備付梓前夕,大姊因罹患罕見乳癌,快速提前離開。在「生命無常」的感嘆中,我寫下了〈我想念大姊〉。
走筆至此,回首驚望,這本散文集倒像是洩漏了半生日記的秘圖。但仔細想想,人生的去來又何嘗不是書般的翻閱呢?在這本紀念性的散文集中,總計收錄了五十六篇文章,依各文的屬性概分五卷,並按發表日期先後排序。卷一「根的張探」,試著藉由生活隨想,探索哲理的隱喻;卷二「葉的執手」,則是借用葉的象形,寓意友情的緊握;卷三「樹的仰望」,詳記我不斷加大仰角,標高父母盎然的愛;在卷四「花的盛放」中,我放縱飛行的遐思,尋得一方夢土,如花自在綻放;卷五「果的蜜甜」,則是將自己與女兒們之間的互動,纍結為果,並將點滴滋味,密藏其中。
在插圖與題字方面,我大量採用大小女兒在孩提時期的繪畫與書法作品,也期望從這些作品,憶記自己孩提時,帶著畫具,在母親倚門目送裡,乘著和風,欣喜前往上繪畫課。途中,我總喜歡繞道大排水溝,穿越農田,享受大隱於市的鄉居美景……這也造就我偏愛繪畫,甚至日後差點報考美術科系的因由。常聽人說:「孩童眼底的世界是最天真爛漫的。」可惜的是,自己的畫作全沒有留存下來。因此,我特別努力珍藏大小女兒的畫作,也樂於經由與她們不同時期不同畫風的對望,重溫自己童年視野的萬花筒。
很高興這本沉眠了四十三年的散文集,不再只是虛擬實境,而是彷彿種子有夢一般,蔚成了一片夢田。萬分感恩這一路走來,緣起不滅的親朋好友、相遇相識的師長學生、以及惠予刊登的編輯先進,無論督促、協助、鼓勵,都是建構這本書多彩面貌的重要支撐力量。更感謝您的相知相惜,開卷展讀,讓這本書,有了更高更遠的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