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節錄)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是一部描寫一百年前中國社會的書。它不是一部社會學的著作,只是以主人公二十年的經歷為經,以主人公的所見所聞之怪現狀為緯,編織而成的一部長篇小說。其主人公在二十年間,走遍了半個中國,南至廣州、香港,北至天津、北京,東至山東,西至四川,其間在南京、上海居留時間最長,這以南京上海為中心的區域,是當時中國發達的地區,大體上可以代表當時中國社會的面貌和風氣。作者吳趼人對當時社會的黑暗、腐朽和欺詐現象極度厭惡、憤慨和不滿,且不管他的政治態度如何,也不管他的視野有何局限,他秉持實錄的態度,用生動的筆墨記下自己的見聞,從而留下了十九、二十世紀之交中國社會的種種真實光影,就值得今天的人們一讀了。
書中主人公叫「九死一生」,原是南方鄉下未經世面的少年,因父親去世,家道中落,不得不到杭州、南京、上海來謀生,正因為他涉世不深,見到社會已經習以為常的現象,才感到驚訝和奇怪,於是也就有了好奇心並把它們記錄下來。「九死一生」從鄉下來到南京,第八回寫他從報上看到中法戰爭的消息,中法戰爭爆發於光緒十年(一八八四),這往後的二十年中,發生了一系列影響中國歷史進程的重大事件,甲午中日戰爭、戊戌變法、八國聯軍等等。「九死一生」沒有親歷這些事件,他先是在衙門裡做幕賓,後來與人合夥做生意,以一個有文化的生意人接觸了許多人,經歷了許多事,他總結說:「所遇見的只有三種東西:第一種是蛇蟲鼠蟻;第二種是豺狼虎豹;第三種是魑魅魍魎」。他雖然沒有寫那些重大事件,但他寫了發生重大事件的社會一般情形。「九死一生」目睹之「怪現狀」,以官場為主,次及商場、家庭以及社會風氣等等。這個以封建官吏為本位的腐爛汙濁的社會,秉持良心、維護人格尊嚴的人無不感到窒息,受到損害,難以生存,而那些春風得意、如魚得水的男女,無一不是些虛偽、無恥和居心不良之徒。目睹這樣的怪現狀,並由於破產官司的逼迫,「九死一生」不得不回歸家鄉。二十年前世事不諳的淳樸少年,這時早已把一腔天真熱情換做了世故和失望了。
「九死一生」的父親是商人,但他的伯父、叔父都做官,他自幼亦習舉業,出門到南京投靠的同窗學長吳繼之是進士出身的官吏,做了一陣衙門幕賓,後來把主要精力投入吳繼之的商務活動。在亦官亦商的吳繼之左右,他接觸到大小官吏,更直接與商人、買辦打交道,並且從同行和友人的口中,獲得官場、商場和社會各方面的大量訊息。
在「九死一生」眼中,中國就是一個官吏的世界。他每到一處,坐船也好,住店也好,每一次社交或商務活動,都可以看到官吏醜惡的嘴臉或聽到官吏卑汙的故事。中國社會生活是被牢固地掌控在官吏手中。將「九死一生」所見所聞的片片斷斷拼合起來,不難得出當時官僚政治的總體印象。
晚清的入仕,不外科舉和捐納二途。科舉是傳統之正途,然而到了晚清,也幾乎成了黑道。科場考試和閱卷,本是十分嚴肅而且防範作弊十分嚴密的大事,但作為同考官的吳繼之卻可以讓「九死一生」扮作僕人混入貢院,幫助吳繼之閱卷。而考生的各種作弊手段,簡直是層出不窮、千奇百怪,「九死一生」在貢院內射下房檐上的一隻鴿子,鴿子尾巴上竟縛著考試的題目。題目是印刷而非手寫,可見其外洩之廣泛。這樣選拔出來的舉人、進士,怎麼可能貨真價實?即使是貨真價實,如吳繼之所說:「以八股取士,那作八股的就何嘗都是正人。」第七十三回那個虐待祖父、奸詐無行的符彌軒,恰是正途的兩榜出身。捐納始於清初,原為拯荒、軍需、河工,事竣即停,是暫行事例。朝廷明知其有害吏治,然因收捐甚豐,雖屢屢裝模作樣下詔停止,實際上卻愈行愈烈,以致市井駔儈、土痞無賴之徒,亦溷入仕途。第三回吳繼之講妓女化錢為錢莊夥計「土老兒」捐了一個二品頂戴的道臺,自己得了誥封夫人的二品命婦,就是捐納的範例。「九死一生」眼中的官場就是賣場,官就是貨物,「這個貨只有皇帝有,也只有皇帝賣」。第九十九回老叔祖給他的姪孫講官箴說:「至於官,是拿錢捐來的,錢多官就大點,錢少官就小點。你要做大官小官,只要問你的錢有多少。」
小說描敘用錢買官、用錢買得實缺或者用錢消災的故事多不勝數。京城中就有專營這單生意的中介,第七十五回所寫惲洞仙掌櫃的錢鋪,第九十二回所寫徐二化子的興隆金號,就是這類掛羊頭賣狗肉的商家。他們都是手眼通天,前者直通朝廷的周中堂,一筆交易高達萬金,且不用銀票,卻用黃金打造的筆墨;後者有關係直達權傾當朝的太監,那太監發話,軍機處華中堂無不照辦,三百萬兩銀子就保了一個貪汙至少五百萬兩銀子的烏將軍。貪官汙吏們的官職來之不易,保之亦難,花了大價錢,自然要求回報,也就要利用職權大肆貪汙,收刮地皮。「九死一生」對他母親說:「這個官竟然不是人做的!頭一件先要學會了卑汙苟賤,纔可以求得著差使;又要把良心擱在一邊,放出那殺人不見血的手段,纔弄得著錢。」否則即或如第十四回所寫榜下候補知縣陳仲眉窮困無助而自殺,或如第一○八回所寫鯁直清正的蒙陰知縣蔡侶笙被奪官法辦。吳繼之算是一個良心未泯的大關委員,他告訴「九死一生」,既在官場混,就不能潔身自好,「你說誰是見了錢不要的?而且大眾都是這樣,你一個人卻獨標高潔起來,那些人的弊端豈不都叫你打破了?只怕一天都不能容你呢!就如我現在辦的大關,內中我不願意要的錢,也不知多少,然而歷來相沿如此,我何犯著把他叫穿了,叫後來接手的人埋怨我。只要不另外再想出新法子來舞弊,就算是個好人了」。吳繼之後來做江都縣令,這是個肥缺,想必撈的錢已不少,再不想混下去,遂拒絕行賄總督的親信馬弁,丟了官,他的家僕高升卻捨不得,懇求「九死一生」去勸吳繼之回心轉意,「倘使我們老爺不肯拿出錢來,就是家人們代湊著先墊起來,也可以使得」。數年知縣下來,連家人都闊綽到給主子墊錢行賄的地步,那權力的好處實在太大了。
「九死一生」見到和聽到的官吏,形形色色。涉外的有中法戰爭中不打自沉逃命的馭遠號管帶(艦長),聽見炮響便溜之大吉的欽差大臣,有甲午戰爭中平壤之役棄城乞降的葉軍門,亦有將廬山牯牛嶺白白送給外國人的總理衙門大臣;內政方面的腐敗無能更是無處不在,自詡明察而被下屬欺瞞的兩江總督,號稱「留心時務,學貫中西」卻以為煤炭可榨煤油的特旨班道臺,那洋務運動的產物—製造局和招商局與各式衙門一樣,招商局督辦及其夫人視局產為私產,為爭風吃醋可以隨意調動一艘輪船奔馳於上海與漢口之間。這些官吏,不論是武的還是文的,是朝廷的還是地方的,也不論品級職位大小,他們唯一在意的是攫取金錢財貨,完全不顧國家的興衰和民眾的疾苦,什麼事情也做不好。第一○○回回末評曰:「曾聞諸人言,合肥李文忠(鴻章)恆詈人曰:『天下最易的是做官,連官都不會做,真是無用的東西了。』」李鴻章指官吏無用,當然是輕描淡寫了,他們實際上是國家的蛀蟲,民眾的仇敵。
全書以繁簡不等的文字、濃淡不同的筆墨描寫了許多大小官吏,而描寫篇幅最長,敘其事跡最為完整和詳實的要數署理過藩臺、做過安徽銀元局總辦的苟才。這位旗人因齷齪無恥,被人呼為「狗才」。他巴結總督的戈什哈(侍從武弁),通過戈什哈打通總督的關節,做了南京製造局總辦,兼籌防局、貨捐局,由一個窮得要租衣服來穿的候補道,一躍而成豪富顯貴,背著潑皮的老婆在外偷娶了一位秦淮河的妓女。那妓女擺譜,參加吳繼之母親壽宴一定要著二品夫人的禮服,苟才的老婆聞訊趕到壽宴上大打出手,醜態百出。後來苟才被都察院參劾,雖然花了幾萬銀子保全了功名,但到底丟了差使,在這「山重水複疑無路」之際,他卻能「柳暗花明又一村」,逼迫自己新寡的兒媳去做總督大人的侍妾,苟才夫婦平日辱罵兒媳為掃帚星,這時為了謀官,竟屈膝跪在兒媳面前懇求她在熱喪中改嫁。兒媳的姿色果然打動了總督,苟才被委了籌防局、牙釐局兩個差使,接著又署了巡道,總督調任直隸,他照例以巡道署理了幾天藩臺。然新任總督早已風聞苟才的醜行,以「行止齷齪,無恥之尤」八字考語,把他撤職。苟才不得不北上天津找那曾經栽培他的總督,總督念他送上兒媳的舊情,先給了河工上的一個差事,後又上保摺說他「才識優長」,朝廷賞還他原官原銜,外加賞了一枝花翎,他到北京拜了華中堂的門,指省到安徽,做了銀元局總辦。兩年的銀元局總辦,宦囊豐滿得已不在乎差使了,姨太太也弄了五、六個,豈料泰極否來,竟患上了個怔忡之症。兒子苟龍光此時已經成人,他自己一輩子男盜女娼,自然難望兒子仁義道德,苟龍光不止勾搭父親的六姨太,更處心積慮地置父親於死地,以圖完全支配豐饒的家產。苟才在宦海浮沉的大半生,生動地顯現晚清官場的汙濫和黑暗,證實卜士仁傳授的做官祕訣是要巴結,「只要人家巴結不到的,你巴結得到;人家做不出的,你做得出。……你不要說做這些事難為情,你須知他也有上司,他巴結起上司來,也是和你巴結他一般的,沒甚難為情。……你千萬記著『不怕難為情』五個字的祕訣,做官是一定得法的」。看看苟才以二品道員的身分對總督身邊武弁的卑躬屈膝,將新寡的兒媳送給總督做姨太太的無恥作為,就明白「九死一生」說官不是人做的,絕非過激之詞。
石昌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