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我眼裡,「翻譯」是很迷人的一件事。
寫序的這當下正聽著民謠歌手程璧重新演繹的〈花房姑娘〉,單單就著一把吉他,慢慢彈奏,柔柔唱來,與原唱崔健那搖滾的唱法與沙啞的嗓音,形成極大的對照與差別。程璧的「譯作」舒緩清新,崔健的「原作」激昂豪邁,兩首歌並置在腦海裡,好像是同一部作品有了不同的詮釋與解讀觀點。
「翻譯」或「重新詮釋」一直都帶給我很大的樂趣。
讀書的時候,有一課是陶潛(365-427)的〈桃花源記〉,一個描繪著理想世界的故事。這篇經典教材一直沒能引起我的興趣,直到許多年後接觸了王維(701-761)的一首七言樂府詩〈桃源行〉。〈桃源行〉取材自〈桃花源記〉,王維以詩歌方式「翻譯改寫」、「重新創造」了原本的敘事散文,源自同一個故事,卻像是兩個相互依存卻彼此獨立的文學個體。王維的「譯作」與陶潛的「原作」當然存在出入,而這「差異」讓我更進一步去認識原文,發現陶潛還作了五言古詩版的〈桃花源詩〉。即便都是陶潛所著,兩個作品還是有些差別的。緣著「桃源行」這件譯作,旋即又發現劉禹錫(772-842)與王安石(1021-1086)也都曾以詩歌形式改作過〈桃花源記〉,意旨精神雖相異,但與王維一樣,都把詩作命名為「桃源行」,揭示著「譯作」與「原作」之間的關聯。
當年香港電影在臺灣盛行的時候,我喜歡同時盯著字幕上的二行中英文翻譯。有時候戲裡的演員明明國語配音,但字幕卻出現粵語原文,我一邊忙著比對,一邊好奇著翻譯帶來的差異。
新加坡的電影更奇妙,字幕是中文(當地稱華語),但演員的臺詞其實融合了華語及閩南語、粵語方言,還夾雜了英語、馬來語、印度語等語言。有時候,華語的用詞與句型結構也跟我們習慣的方式稍有出入。
繼續之前,我想提一首新加坡當代作家長謠(1944-)的敘事詩〈發生在鄰家的事〉,講述兩個世代之間不同的價值觀,猶如兩個使用不同語言的文化體,缺乏對彼此的認識與了解。下文是詩中的四小節,描述固守華族文化的祖父母(Ah Gong與Ah Ma)過世後,後輩兒孫立刻拋卻傳統習俗的情景:
今早,我路過陳家
見老陳的孫兒在忙碌
書本雜物丟滿地
呀!那不是老陳生前的愛書?
到底發生什麼事
我連忙停步觀望
“Aaron, this book is Ah Gong’s favourite
唐詩三百首,床前明月光”
“Throw away, so boring to recite
Ah Gong always forces me”
Aaron雙掌合十,臉向青天
“Ah Gong, I Don’t like 明月光, sorry”
“Michelle, see this VCD, Ah Ma always says
陳三五娘 is better than delicious food
She always sings 潮州八景好流連
We say: 潮州 no good, durian is good”
長謠這首詩展現出新加坡當地語言混融的特質,也反映出當地華族社會不同世代之間,對世界、對生活的不同認知與期待。對我來說,翻譯也像這首詩,融合古今中外等語言文化元素,以及不同世代價值觀之間的衝突歧異,但放在一起,可以形成一首意義深遠而美好可愛的小詩。
翻譯裡的「不同」、「不一樣」或「不一致」之處一直很吸引我的目光。「不同」無關優劣,純粹是兩者之間彼此不一樣而已。譯文與原文之間存在的「差異」(discrepancy)會讓我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翻譯會形成差別跟歧異?背後的成因是什麼?跟不同的時空脈絡及文化背景有關聯嗎?翻譯帶來的「差異」一定不好嗎?一部作品或一位人物會「獲得翻譯」(get translated)應該有其特殊價值或特別吸引人之處,而在譯語接受環境中出現不同於原作的變化不也純屬自然?
「不一樣」引起我的興趣,那學生呢?他們願意認識翻譯嗎?我會在第一堂課問他們喜不喜歡翻譯,許多人會苦著臉、搖著頭說:「不喜歡!很無聊!」我總忍不住當場笑出來,我喜歡他們誠實的反應。再追問原因,得到的回答不外乎是「就一直翻譯啊!」、「一直背答案啊!」也許是傳統考試制度有「標準答案」的需求,侷限了他們主動思考與探索知識的欲望吧。於是,引起他們學習翻譯的興趣成了我教學工作上的趣味。
在中學的英語文考試測驗中,翻譯題必有正確的標準答案,然而當學生進入快速變遷的多元社會裡,面對著當代各式各樣複雜而興盛開展的語言或文化現象,如何拋開過去管中窺豹的方式去看待翻譯,似乎成了重要的課題。
在翻譯學習的領域裡,「翻譯理論」或許就像是那艘浮在武陵水上的漁舟,帶領旅人緣溪逐水,慢慢地航向「翻譯」這座桃花源的入山小口。起初洞口也許狹窄曲折、幽深蒼黑,但再繼續前行,便能豁然開朗,看到落英繽紛的明亮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