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見微知著,了解生態從聆聽自然之音開始 金恒鑣
樹是地球上體型最大、身材最高及最長壽的生物體。難怪樹往往是自然書寫者青睞的主題。樹可有一百餘公尺高,胸徑可達十一多公尺,樹齡有將近五千年歲的紀錄。
今年春天,坊間出版了兩本關於樹的書。一本是李察.希京斯(Richard Higgins)的《梭羅與樹的語言》(Thoreau and the Language of Trees),他是根據《華爾騰》的作者大衛.梭羅二百萬言的日記撰寫的。另一本是入圍「普立茲新聞獎」的作家大衛.喬治.哈思克的《樹之歌》。前者尚無中譯版,這𥚃要談的是《樹之歌》。
《樹之歌》的開頭是這樣寫的:「苔蘚御風飛起,翅是如此纖薄,穿透過的陽光也幾乎未察覺它,因而,照不出一絲色彩,只留下一抹光跡。」這個開頭就深深地吸引了我。我讀後感受到這本書充滿科學的探索、文學的詩韻、生態的哲理及抽象的意境。作者以樹為核心,展示自然界的各種生命是如何緊密地連結在一起,而組成一個不能有破洞的、複雜的生命大網。他引導讀者了解人類在這個生命大網𥚃的位置,人類對這個大網做了什麼事,及其所引發的後果。這是一本細說生命現象與過程及人類應有的生態倫理之書,在全球環境遭逢大變化與生物多樣性大量喪失的當前,這是一本地球人應讀,並借以反省之書,一本值得推薦的科普好書。
簡而言之,本書講的是我們要如何取得並闡釋自然界生命發出的聲音信息,以及所有的信息是如何相連而成為一個複雜的生命大網。作者指出,樹是自然界偉大的信息連接中樞。我們所處的環境充滿信息,這些信息以各種物質或能量的形式存在著。每一個信息都內含深奧難解的意義,要收集並解讀每一個信息不是容易的事。更困難的是,表面上兩個看來不相干的信息,實際上,經過分析後,可能是密切關聯的。更清楚的說,沒有訊息是各自獨立的,而它們全是息息相關的。唯有把所有獨立的信息集合起來,找出它們之間的關係,了解這個關係與其他關係的意義,始能作為我們對待地球環境與生物多樣性的參考與準則。當前的「大數據科學」逐漸使我們釐清各種生命之間的關係,為人類的可持續發展指出問題之所在,並儘可能的找到解決問題的指南。
作者精心挑選了分布在幾個大陸洲的十二棵樹(每棵都有所在的地名與地理坐標),他用心觀察、仔細傾聽,探究每株樹對環境的反應與適應,及其存在的生態意義。
作者先選了一株在南美洲雨林內具有地標地位的「吉貝樹」。雨林的最大特徵是不但雨量非常多,且終年下不停。雨滴從空中落下抵達樹冠,每一滴雨碰到的植物部位可能不同,穿過樹林的路徑可能相異。有的雨滴在抵達土壤之前,可能已在樹上的某處滯留了數個月。一路上,雨滴發出的各種聲音,就像優雅的語言,它宣告了環境與植物的多樣性。
作者到了北方寒溫帶探訪一株香冷杉。香冷杉是北美洲北方氣候區的一種代表性常綠針葉樹種。尖塔狀樹冠、筆直的樹幹、規則的輪生枝條,還有許多深紫紅色、昂立在高枝頭的毬果,有的毬果高十公分,其上的鱗片內藏著約一公分的種子。作者坐在樹林𥚃,耳中傳來一陣陣秋風吹過香冷杉與鳥啄種子的聲音。他傾聽山雀收藏香冷杉的種子的忙碌聲。山雀收藏種子的記憶力,是香冷杉對未來的夢。
作者帶讀者到田納西州看一棵風倒綠白蠟樹(編注:即書中提到的綠梣樹)。死亡之樹的哀歌其實是數千種其他生物的歡慶之歌。樹雖然死亡,樹體卻仍然留在生命網內,發展出生前不曾存在的關係。作者聆聽大地上隨時隨處都可能上演的「死即是生」的生命之歌。
對死亡之樹而言,死亡是屍體腐解的哀歌,然而,對直接仰賴死樹以生存與繁衍的真菌、細菌、蚯蚓及昆蟲幼蟲,或間接靠死樹生活的鳥與而言,是收穫之歌。生命網內的生命多樣性便是如此維繫下去的。
綠白蠟樹是被一陣暴風雨吹倒的,一如臺灣山區許許多多樹木,每年在颱風吹襲下所有的遭遇。一些大樹壽終倒下,空出許多露天的林地,地上原本辛苦活在大樹陰影下的小樹,這時就像中了大樂透。它們照足了陽光,吸飽了倒樹樹根已用不到的營養與土壤水,快速竄升、茁壯,不出十多年已可擠在其他大樹之間,爭得一席之地。它們對播遷種子與傳宗接代有了盼望。同樣的,臺灣的生物多樣性的維持有賴颱風與森林的聯手,它們是首要大功臣。
暴風雨、雪,甚至自然發生的大火與土石流,表面上是災害,事實上是維持我們的星球之生物多樣性的重要力量。死亡之樹促進一連串的分解作用,活絡生命網內能量傳遞與物質循環,整個過程相當熱鬧。能量是不滅的,在其轉換過程,有的會變成聲能,其中某些為深具慧根與慧心的作者所接收,而將這些聲音及其意義,記錄在這本書裡。
當下的重大生態問題包括外來入侵種與全球環境變化等議題。即使生長在人煙罕至之偏遠地區的香冷杉或吉貝樹,也深受人類工業文明的毒害。作者關心原生森林裡的樹木,也關心城市裡由人類種下的路樹。他從原生樹種談到引進樹種,再敍及入侵樹種。透過曼哈頓大城路旁的梨樹、耶路撒冷的橄欖樹及日本五葉松的故事,明顯地看到樹與人類長久與持續的關係。在以人類為主的環境𥚃,樹需要人的照顧,而人乃依賴樹為生;人與樹都無法獨立於生命網絡之外。
此外,作者還談到時下流行的生態美學。何謂生態美學?或者自然美學?火山爆發,地震與海嘯,野火燎原,颱風豪雨淹漫大地等自然環境帶來的擾動,及所有這些擾動及其造成的結局,在逆向操作自然的人類眼中是災害。然而,這些擾動催促遠古生命的出現,協助繽紛生命的演化,及提供生態的服務。然而,人類卻視而不見或聽而不聞,不知珍惜,沒有給予應有的評價。事實上,萬物所期待的生存與重生機會,全維繫在所有的自然擾動現象與過程上。因此,要能持續保持自然的能力,必須要維持生命群聚應有的關係,這才是生態美學。生態美學在於維持生命網內所有生命的既複雜又緊密的關係。人要鑒賞生態之美,必須重新思考生命之網的意義與完整性。
(本文作者為生態學家)
推薦序 浪漫卻又理智的自然書寫
黃貞祥
有多久沒站在一棵大樹旁看著它迎風搖曳、歡聲歌唱了呢?
《森林祕境:生物學家的自然觀察年誌》(The Forest Unseen: A Year’s Watch in Nature)是一本我非常喜愛的好書,作者大衛.喬治.哈思克(David George Haskell)是位美國南方大學的同行,他以一年的時間,在田納西州塞瓦尼鎮(Sewanee, Tennessee)一塊面積僅一平方公尺的老生林進行觀察,追蹤大自然的四季變化,《森林祕境》就像是這片小森林的週記。他透過生動的筆觸,把森林的面貌以及林中生物的情態,描寫得活靈活現。
哈思克以曼荼羅為符號,來比喻那片森林裡,幻化無常而又繽紛美妙的生命!《森林祕境》已非一般的科普寫作,而是一本優異的紀實文學作品,是一位博物學家用極為優美的文筆,為一片森林寫出充滿詩意的感人篇章。他除了以一位科學家的身分來分析這片森林的一景一物,也以哲學家和藝術家的情懷感受那片森林帶來的哲理和詩情畫意。
當我得知他的第二部作品《樹之歌》(The Songs of Trees)要在台灣出版,心情也興奮得像一棵婆娑起舞的樹。讀完了這本《樹之歌》,對哈思克更為敬佩。從書名上理解,我以為這是本專門談樹的書,沒想到原來這本書何止是「樹之歌」而已,其實已該算是生命的史詩般了!但願我能有他的耳、他的眼、他的筆、他的心,能夠如此細膩地感知世界,又能如此巧奪天工地譜下樹的千古絕唱。
哈思克離開他待了一年的曼荼羅地,到世界各處邂逅了不同樹木,傾聽它們歌唱。所到之處有厄瓜多、加拿大、喬治亞州、田納西州、日本、蘇格蘭、科羅拉多州、伊利諾州、曼哈頓、耶路撒冷、華府,他遊歷四方去傾聽吉貝樹、膠冷杉、菜棕、三椏、榛木、紅杉與西黃松、槭樹、棉白楊、豆梨、橄欖、日本五針松的吟唱。他的足跡不僅更廣,他的心更廣了,還穿越了時間,在波瀾壯闊的生命史中遨遊。
在一章又一章中,他化身為樹,為樹木設身處地地觀看了世界。樹豎立在土地上,安安靜靜地從容應對周遭環境,何嘗不比忙碌竄動的動物更能細心觀察呢?他的文筆總是優美極了,解放了束縛在樹木裡的美聲,同時也被樹木不同詞曲和旋律感染了,各篇章隨樹起舞而性格和作風各異,但充滿了各種哲理和省思。
我們會以為一本談自然寫作的書,會感性地讓人更嚮往鄉間的生活,可是哈思克雖然文筆優美浪漫,但他卻仍保有理智的心。他告訴我們,高密度的城市生活,其實可能更節能減碳,對生態環境更好。我們無法想像幾百、幾千萬人住到郊區開車上班,無論是排碳還是土地開發,對環境的衝擊有多大。但城市畢竟讓人遠離了大自然,忘了我們不過大自然的一小部分。
樹木發出的不僅僅有悅耳之歌,也有悽美的悲歌。我們對待有養育之恩的大自然堪稱恩將仇報,這已是罄竹難書,何必再犧牲樹木倒下製作的紙墨呢?人類有時候連對待同胞也沒多客氣,習慣在林中活動的白人哈思克,沒忘掉南方的樹林中,原本是美洲原住民永遠回不去的家園,也曾掛著白人洩恨掛上的黑人同胞屍骨。他也沒有忘記,美國國家公園當初的設立,是白人探險家要展現男子氣概,今天看來並不多高尚。
回到哈思克流連忘返的樹林裡,蟲鳴鳥叫也是交響曲中錦上添花的獨唱、重唱及合唱吧?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樹林裡也充滿了暗藏的殺機和嚴酷的競爭,這是自然的規律和循環,就只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存在,無需用人世間的禮教約束。
人最可貴的是懂得學會尊重生命、珍惜生命、體驗生命。人世間萬物依靠微妙複雜甚至互相矛盾的關係存在,整個森林是個龐大不可分割的網絡,我們身邊的世界更是,只是我們都瞎子摸象地自以為是。萬事萬物就像一個曼荼羅裡的曼荼羅,無常又無我地幻化出各自的美麗!
來一同耹聽樹之歌吧!
(本文作者為國立清華大學生命科學系助理教授、泛科學專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