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二十四年後的野人獻曝
閱讀推理小說多年下來,我試著不從繁複的推理史中整理爬梳,純粹以一介讀者的角度,將形形色色的偵探區分為兩大類與數小類。一大類是非凡的、智性取向的、扮演最終裁判者角色的聰明腦袋,能洞悉所有羅列眼前的各種線索,毫不費力地揪出真凶──夏洛克.福爾摩斯、赫丘勒.白羅、金田一耕助等同屬一族。另一大類則是平凡的、孜孜矻矻的、力行「抬起屁股去敲門」的苦幹實幹精神,為自己所選擇的身分投注全副精神與氣力,就算肉體或心靈受傷遭背叛仍不願鬆手棄械──菲利普.馬羅、馬修.史卡德、約翰.雷博思等同為一類。
以及,在《寂寞芳心》一書初登場的查理.芮尼克。
「四十多歲的英國諾丁罕警局刑事偵查部督察,喜愛足球、爵士樂與三明治,家裡養了四隻以爵士樂手為名的貓,與結縭六年的妻子離婚後目前獨居。」《寂寞芳心》曾在一九九三年由麥田出版社中譯發行過,故事內容我早已印象模糊、與其他部系列作混在一塊了,但身材微胖、衣服上不時沾到三明治醬料的大叔形象卻很快自腦海躍出,充滿詩意的語感幽幽浮現心頭。
那是一種極強烈的感染力,源自人物與敘事,使得犯罪、正義、真相與懲罰不再需要用類型書寫來聲嘶力竭地著墨,反而與加了威士忌的咖啡、不時哼唱的搖滾樂曲交錯堆疊,從偵探主角看似日常的行徑中體會情感的波濤,用最不喧嘩的方式細細傳達──溫柔浪漫,也寂寞哀愁。
很榮幸能在新版的《寂寞芳心》寫下這一段推薦文字,二十四年前的悸動依舊不變,願更多讀者能就此愛上芮尼克的探案故事。
◎ 資深推理評論家 冬陽
譯序
時光消逝,死亡迫近,愛不長久,幸好我們有芮尼克
約翰‧哈威是一切的開端,雖然故事要從很久很久以前說起。
和許多人一樣,我的推理啟蒙是從東方書局的《亞森羅蘋》開始的,一路再從《福爾摩斯》讀到克莉斯蒂,推理閱讀的基本素養就大致完備了。接下來,就在迷宮般的書海裡翻騰,從早年各式各樣來歷不明、裝幀不佳、內容也不無疑問的翻譯小說裡汲取推理的養份。但在身邊朋友開口就是沙特、卡缪的彼時,貪看推理小說與流連租書店的檔次似乎相去不遠,就只是可以偷偷喜歡,不能大聲說出口的嗜好。
直到新世紀來臨,遠流出版公司推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企劃:《謀殺專門店》,精選翻譯了一百零一本推理小說,每一本都燙金精裝如推理聖經,大大改變了過往對於推理小說的印象,也成了我翻譯人生的重大轉捩點,但那又是另一個長長的故事。總之,這一套書的出現,讓台灣掀起了一股推理熱潮,原本不見天日的類型小說,自此成為出版市場不可或缺的一個大書類,也讓讀者開始認識到推理小說的各種不同類型與譜系。而成為這套書忠實讀者的我,這才赫然發現許多以往讀得不明所以的小說,竟然都是大有來歷的推理名家之作,包括錢德勒、昆恩等大師,於是重新蒐羅閱讀,逐漸拼湊出屬於自己的推理地圖來。
但與約翰‧哈威的重逢卻是更晚之後的事。好友打算出版哈威的埃德警探系列,問我有沒有興趣翻譯。那是個炎熱的夏日,我記得。當時因為健康問題,推掉所有的翻譯工作,已經休養了大半年的時間,雖然對推理小說向來抵抗力弱,但面對這個邀約,還是頗為猶豫。那幾日躺在河景窗邊的沙發上,讀著退休警探埃德對女兒的款款深情,或許是因為父親節將近,也或許是因為有個女兒的我也日日觀察著父女的親密互動,那細膩深刻的心理描繪,竟讓我感動到難以自抑,決定再次展開翻譯生涯。
儘管這本書最終因著種種緣故並沒有出版,但我卻驀然想起年少時代讀過的約翰‧哈威芮尼克探案系列。那幾本早已絕版的書當然是不知去向,託了二手書店的朋友,費了好一番功夫重新找到,立時栽進查理‧芮尼克的世界裡無法自拔。
查理‧芮尼克是英國諾丁罕的刑事督察,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酷愛爵士樂,嗜吃三明治,養了四隻以爵士樂手為名的貓,孤獨的生活,讓他懂得城市繁華生活背後的寂寥蒼涼,也因此,在日日與犯罪為伍,看盡浮世醜惡百態的同時,卻始終還能用溫柔的心去面對殘酷的人世。
和許多歐美社會寫實推理小說不同的是,哈威筆下的這位芮尼克並非強悍理智、不斷碰撞體制的獨行俠,而是個更近乎你我的普通人,有挫折有無奈,不時在體制的制約下,努力尋求人性與良知的平衡點。這樣的警探,更有人味,也更能引起共鳴。每每讀到失眠的芮尼克站在窗前,望著逐漸沉睡的城市,聽見他那隻外向的貓迪吉在窗外的樹椏間夜遊喵叫,我的心彷彿也隨著他踏進了一個孤寂空洞的黑暗深淵,等待黎明的救贖。
常說閱讀是孤獨的,因為喜歡或不喜歡都是非常主觀的。但是,與閱讀品味相同的好友暢談喜愛的作品,卻是再幸福不過的事。幾位好友閒來清談,不時談起某某作家的作品如何如何之好,卻不幸絕版,與台灣讀者無緣,扼腕不已。談到熱情激昂處,總放話說,那我們來開家某某作家出版社,把他的系列作品一口氣出齊,讓人知道他有多好。而約翰‧哈威就是我們每次必點名的作家。
開家「哈威出版社」聽來壯志萬千,但每回談得眼睛發亮的眾人都只當成是個浪漫的夢想,從不認為有實現的可能。只是,這個夢想的種子,卻在我心裡扎了根,始終沒有枯萎,甚至還悄悄地萌了芽。經過百轉千折的歷程,在人人皆曰不宜的情況下開起出版社,雖然沒能叫「哈威出版社」,但約翰‧哈威肯定是難辭其咎的罪魁禍首,而我開的這家出版社,當然也肯定不能少了約翰‧哈威與查理‧芮尼克。
芮尼克系列作品多達十二本,時間跨度更長達二十年,多年前在台灣僅曇花一現似地出現了幾本。有朋友問我,這麼久以前的作品會不會已經和現代的世界脫節,影響閱讀的樂趣。我的回答是,好的小說向來都是可以跨越時空界線,帶給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讀者深刻的閱讀感動。純文學小說是如此,類型小說也當如此。
芮尼克系列開始於一九九○年代初期的諾丁罕,一座備受經濟景氣影響而社會問題與犯罪事件層出不窮的城市。失業、家暴、虐童、販毒、幫派、謀殺、反社會行為,芮尼克在城市迅速現代化過程中所面對的問題,不也是我們今天憂心忡忡、難以因應的問題嗎?而隱藏在這些社會問題與犯罪行為背後的心理扭曲與變態,是英國當代社會最深的恐懼,難道不也是每一個現代國家所共同面對的社會難題嗎?
芮尼克探案系列跨越了新舊世紀的交替,也讓讀者隨著芮尼克一起走過漫長的歲月。讀著一個個故事,我們不只看見了罪案的發生與破解,更透過芮尼克的雙眼,見證了時代的變遷與人性的恆常。芮尼克在小說裡蒼老,我們在歲月裡滄桑,猶如一起度過生命高峰與低潮,共同體會人生喜悅與悲涼的舊友,在寂寥的黑夜裡對飲,靜看世事,守候心中雖微小卻不滅的光芒。
時光消逝,死亡迫近,愛不恆久,幸好我們還有芮尼克。
◎ 本書譯者 李靜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