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閱讀蔡前輩的「精彩」人生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人權歷史有關的研習營、會議或紀念活動,大家習慣稱呼政治受難者為「前輩」,以後不分場合,「前輩」普遍成了政治受難者的通稱。一般人並沒有被關過,哪有什麼前輩後輩的關係?不過受難者的青春和自由在戒嚴時代被不義的體制剝奪,實在是替廣泛的台灣人受過,值得感恩,所以敬稱其為前輩,可以說是一種民間先行的轉型正義吧。
我與蔡焜霖前輩結緣是晚近幾年的事,主要是常在景美人權園區審查各種案子(包括口述史、展覽策畫、研究案等等)的場合相遇,會議中經常受教於他,因為他博學多聞、公正體貼,並不是只憑著受難經歷而已,難怪成為主辦單位較常邀請的審查人之一。如今他自己的口述訪問紀錄終於要出版了,而且是由政治大學台灣史研究所的同事好友薛教授主持、由修過我的課的淑如紀錄整稿,倍感親切。
蔡前輩是1930年出生於台中清水,台中一中畢業之後短暫就業,就在1950年九月被捕入獄,1960年九月從綠島「結訓」回來。他出獄後的人生算是幸運而且精彩,諸如1962年與學生時代暗戀的情人順利結婚,1966年創辦《王子》雜誌,雖因擴充太快等因素三年後遭逢財務危機、面臨破產,夫妻躲到屏東潮州幾乎要跳海尋短,但後來投身廣告事業相當成功,曾經當上國華廣告公司總經理、副董事長,蔡前輩還半開玩笑說這是「名利雙收」,直到1999年三月正式退休。
不過,《王子》雜誌社聚集了不少政治受難者一起工作,因而受到警察機關關切;戒嚴時期經營一份兒童雜誌,也要受到〈編印連環圖畫輔導辦法〉的干擾,從這個角度看,蔡前輩經歷的「兩段」人生其實也是「一段」,他都為我們做了難得的見證。
蔡前輩的判決書罪名是「省工委會台北電信局支部張添丁等案」、也就是紅帽子「匪諜案」,他告訴我們這個案子是「不斷在移送偵訊的過程中持續增加人數」,所謂同案的十幾個人他原本都不認識,其中有三位被判槍決、其餘判五至十二年不等有期徒刑、一位被判感訓。判決書說他「參加非法組織」大概是指他高中二年級參加的讀書會讀的是左翼思想的書,而「曾為叛徒散發傳單」是根本沒有的事,只是被嚴刑逼供與承諾放人(威脅利誘)之下認的罪。
吾人為了理解戒嚴體制對政治犯的處置,很需要更多的受難者現身說法,本書所述蔡前輩的受難過程是:彰化憲兵隊→台南憲兵隊→台北東本願寺→保密局→青島東路軍法處大約三個月(1950年10月14日鍾浩東將遭槍決,希望現場難友為他唱「幌馬車之歌」,蔡前輩跟著唱了)→(軍人監獄人滿為患所以關押於)新店臨時看守所→青島東路軍法處看守所→內湖新生總隊→從基隆坐船出發到綠島(1951年5月17日)。蔡前輩對以上的時間順序與空間描繪至為清楚,可以做為50年代白恐的標準案例。事實上,目前綠島新生訓導處部分牢房的復原,營舍寢室正常容納120人,超額關到140~150人時,就必須有人睡在後面水槽蓋板子上面,恰恰是蔡前輩所描述的狀況。
如今,民主化以後的台灣,轉型正義包括補償金發放、真相探求、不義遺址復原大致完成或至少有一定成果,要感謝蔡前輩等等勇於出面談論、熱心參與推動;至於威權象徵的轉型或移除,以及政治檔案開放的坑坑巴巴,都是未竟之路,前兩天新聞報導政治受難者去向執政黨要求加速「促轉條例」通過,就有看到蔡前輩的身影。我們後來者除了感恩,應該更加努力工作,才不辜負蔡前輩的犧牲和苦心。
陳儀深(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與台灣的政治社會經濟脈絡密切相關的蔡焜霖前輩
蔡焜霖前輩1930年出生於台中清水,1950年被與原本不相識的難友併為一案而羅織成罪。他的一生充滿了多重的起伏,既與台灣的社會文化脈絡有相當密切的互動,遭遇的困境也常常與台灣不合理的法律規定或是威權體制有密切的關係;而他樂觀進取的精神,積極在困境中開展人生的事業,此外又長期投入白色恐怖平反運動與台灣民主運動,在白色恐怖受難者的歷史紀錄中,有其一定的代表性與重要性。
蔡焜霖前輩出生時家境不錯,歷經公學校畢業之後,考進台中一中初中部及高中部,畢業之後先進入當時清水鎮鎮公所擔任事務員,其後由於之前曾經參加讀書會等因素,被指控涉入「台灣省工委會台北電信局支部張添丁等人案」,而於1950年9月10日在清水被捕,軍法判決有期徒刑十年,再於1951年被送往綠島,直到1960年9月出獄。對於所涉的案件同案的相關人士,蔡焜霖前輩在受難之前與他們並不認識,是典型羅織製造的政治事件。歷經在綠島的苦難之後,蔡焜霖前輩出獄後,經由其老師(岳父楊明發)的鼓勵,與青梅竹馬的夫人楊璧如女士重新取得聯繫,並且結婚共組家庭。另一方面,他也繼續尋求進修的機會,先後考入台灣省立台北師範專科學校及淡江文理學院。其中考上台北師專之後,由於誠實陳述過去白色恐怖的經歷,而被迫退學,因而在淡江完成西洋文學系法文組的學業,原本即具備中、日、英文的多元語言能力,此後更為豐富。
而在社會歷練方面,蔡焜霖前輩除短暫於《金融徵信新聞》工作之外,也與出版廣告業結緣甚早。在廣告業方面,他早年即在國華廣告服務;另外從事漫畫文學方面的工作,最後自己創立《王子》雜誌,在當時台灣兒童少年文學的領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其後在《王子》雜誌不幸遭到天災肆虐,停業之後,再赴國泰集團服務,先在保險部門的員工訓練中心服務,得到蔡萬春、蔡辰男父子的賞識,後來負責百科全書及《儂儂》雜誌等業務,在台灣百科全書的翻譯、編撰、出版或是婦女雜誌方面都開風氣之先。
由於當時台灣的票據制度與其他先進國家不同,只要支票不能兌現,無論有無犯意,根據「票據法」,直接課以刑罰。因此之前《王子》雜誌社的債務,也讓蔡焜霖前輩感到相當困擾,幸好得到蔡萬春的協助,先繳交罰金而免於牢獄之災,再用薪資無息分期償還的方式,解決此一票據的問題。其後又因為蔡辰洲、蔡辰男兄弟試圖衝破國民黨當局所限制的政經體制(如蔡辰洲集結「十三兄弟」立委進行全島性的串聯、蔡辰男則蒐購華僑銀行的股權,並曾一度掌握經營權)。而在蔣經國主導打壓不馴服的本土財團之時空脈絡下,原本蔡辰洲因「十信事件」導致其旗下事業整體崩盤,再順勢打壓蔡辰男主導的國泰信託集團,造成國泰信託的擠兌,導致國信集團下各公司全部宣布破產。而蔡焜霖前輩由於擔任國泰信託集團下百科文化事業公司的負責人,因而在公司貸款方面成為連帶保證人,受此牽連,直到陳水扁執政期間,由於慶豐銀行(三陽集團接手國泰信託而成立)管理人換人,他甚至曾一度被凍結全部資產。幸好在親友們協助之下,再由蔡辰男解決原本由蔡焜霖前輩擔任保證人的公司貸款債務,才告一段落。從這樣脈絡中,我們可以發現蔡焜霖前輩此一人生經歷,實在與
台灣的政治社會經濟脈絡密切相關。
透過這本訪問紀錄的出版,期待可以與讀者共同見證白色恐怖期間人權遭到迫害的相關事例之外,並可以了解政治犯出獄以後由於過去的經歷,在求職、求學中所遭到的不公平、不合理的待遇。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則可以見證蔡焜霖前輩如何突破當時的困境,積極地開創人生,並在白色恐怖平反運動及台灣目前爭取政治主體性的過程中努力不懈的身影。十分幸運地,我和游淑如這幾年有機會和蔡焜霖前輩密切互動,而有這本訪問紀錄的構想。感謝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的協助,使這本訪問紀錄順利完成,也感謝玉山社出版公司願意協助,使本書得以順利出版、推廣。
薛化元(國立政治大學文學院院長)
序
滿心的愧疚與懺悔
首次有直接機會結識素所敬仰的薛化元教授,大約是五、六年前,國家人權博物籌備處一次政治受難者口述歷史審查會議的場合。當時一見到我,薛教授就自我介紹說他是看《王子》雜誌長大的。《王子》雜誌創刊於一九六六年底,主要讀者對象是小學中高年級學童,照理應該是當年剛屆滿十歲的蔡英文總統那個世代的小朋友才是《王子》的主要讀者。而薛教授那時還幼小,頂多才要上小學的年齡。看我滿臉存疑,薛教授順口講了一大段〈杜子春〉的故事情節,那正是當年《王子》雜誌依據日本文學家芥川龍之介的作品改繪成的圖畫故事。
從此對薛教授有特別的親近感,且多次接受他的訪談。雖然我推說早年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已對我做過詳盡訪談且登載於《戒嚴時期台北地區政治案件口述歷史》一書中。然而還是拗不過薛教授的熱心勸說,要對我出獄後的種種際遇做更仔細的敘述。於是斷斷續續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接受了訪談,以為只是作為從前所做口述的補遺之用,從來沒有想到它終要印成書籍出版。
初聞口述訪問紀錄要編彙成書附梓,著實讓我驚慌。因心想個人白色恐怖際遇,緣自17歲高中二年級時期的讀書會,而被逮捕判刑送到綠島新生訓導處服刑十年,也不像好多可敬前輩那樣有什麼英勇感人的故事可談。至於出獄後的人生旅程更是跌跌撞撞。由於自己個性懦弱又遇事衝動成性,結果越關心我且給我提供援助越多的人,反而受我牽累越多。每當深夜輾轉難眠反省種種往事之際,想到這位或那位受到我牽累的親人、老師、或朋友,又想往事已難挽回,對他們所造成危害也已不可挽救之際,我實在無法原諒自己,卻也苦苦找不到贖罪的方途。
據研究運動傷害學者的調查分析,比較容易受傷者有其心理因素—如遇事逃避(behavioral disengagement)以及自責心(self-blame)較高,且自尊與自信心(self-esteem)較低者。我就讀清水公學校時吊單槓摔下來跌斷了左手臂,剛上台中一中玩棒球時跑壘滑倒又跌斷了右手臂,其他每次跟小玩伴玩耍,甚或自己一個人在自家門口玩泥巴,都常常會擦傷這裡、砍傷那邊,害得父母兄姐得隨時提心吊膽細心呵護。及長涉白色恐怖事件被捕更驚動了全家,而出獄後也挫折連連—失業、重病住院、破產、坐牢等等,人家一輩子也難得遭遇一次的災難,我全部遭受,然而自己受苦事小,因此使親人受累,那才是我畢生的愧疚與痛苦。
口述訪問紀錄成書出版之議如今既已無法挽回,只能衷心懇求各位可能的讀者,請多涵諒我個人因性格上缺陷所導致的糗事連連,並繼續賜予鞭撻與指教。全文如有語無倫次或前後矛盾的地方,也請諒解那是不同場合在自己沒有心理準備下接受訪談所致而賜予寬恕,這是懦弱一生卻享盡眾多貴人恩惠者衷心卑微的願望。
蔡焜霖 2017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