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節錄)
蟄伏的野火──陳濟舟的新加坡故事
永發街位於新加坡中峇鲁區,中峇鲁英文拼音的中(tiong)原為閩南發音的「塚」或「終」;峇鲁(bahru)則是馬來文,即「新」的意思。「塚/終」與「新」隱約透露這一地區曾經的邊緣位置和新舊雜陳的風貌。永發街以十九世紀華社名人薛永發命名。薛氏家族曾在新加坡歷史叱吒一時,南洋第一報刊《叻報》即其族人所創。郁達夫流寓新加坡時也曾居於此。
但這都是往事了,如今未必引起永發街居民的興趣。新世紀之交,他們頻繁入住或遷出,演義這條街道的另一段即景。模範華裔公民家庭裡一切慢慢瓦解;離婚男子走向寂寞中年;來自巴黎的男人品嚐禁色之戀的苦果;還鄉的婦人發現人事已非;移民而來的四川少年一夕失蹤變形;移民而去的新洲女子面對家族死刑。但或許還有一二老去的居民記得當年往事?中學聯、南洋大學、教育白皮書、工潮、學潮……,新加坡的史前史。
這些人和事都來自陳濟舟的短篇小説集《永發街事》。這部小説集收有十二篇作品,每篇的故事各自獨立,但其中的人物或情節每有相互呼應之處,形成若有似無的有機體。連貫所有作品的則是永發街的街景市聲。這樣的敍事安排前有來者:詹姆斯•喬伊斯的《都柏林人》(Dubliners),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的《小鎮崎人》(Winesburg, Ohio),李永平的《吉陵春秋》,還有白先勇的《臺北人》,都以一地一時的眾生相營造出獨特的地緣風景,生命情懷。人與地互為表裡,缺一不可。《永發街事》以新加坡一條舊街作爲背景,也顯現類似企圖,但場景有別,所召喚的情境自然不同。
《永發街事》的作者陳濟舟原籍四川,十七歲南來新加坡,完成中學、初院、和大學教育後負笈美國迄今。在新加坡他從少年過渡到青年,所見所聞想必有許多不能已於言者,於是化爲筆下的形形色色。《永發街事》是陳濟舟的第一部作品,已經充分顯現他的才情。他要為這島國留下羈旅的心影,卻選擇了一條平凡的街道作爲敍述焦點。但仔細閲讀各篇作品,我們發現平淡的日常其實藏有不平常的悸動。他的人物有在地的華裔、印度裔、馬來裔居民,也有來自中、美和歐洲的移民或過客。他們的生活似無交集,但居住所在──多半是73號公寓──卻讓他們有了互動。老去的阿媽瞧見陽臺上的巴黎男子為情所困;從中國來打工的小妹對印度裔保全敬而遠之;少年舊識重逢後各奔東西;中國女孩陷入凶險的感情遊戲……。日光底下無新事,但永發街的居民各有各的心事。誰能想到那個「宗國」來的青年教授有個馬來同性戀人,還是伊斯蘭基本教義派。午夜時分一對老夫婦餵食他們的養子──竟已變成一隻大蜥蜴。
都說新加坡清潔整齊又有效率,人人循規蹈矩,是個沒有「故事」的國度。陳濟舟卻要讓他的新加坡有故事,而且每每穿插意外伏筆:難以言説的情欲,無從擺脫的感傷,不堪的死亡祕密,甚至詭異的變形記……。陳濟舟的筆調基本是寫實的,但字裡行間蟄伏著衝動與好奇。一股看似平常卻又有些什麽不對的氣息──uncanny──總是揮之不去。他善於營造戲劇性高潮或反高潮,也許和他曾參與劇場不無關係。然而回首所來之路,陳濟舟似乎還在摸索對這個島國的感情向度。他訴説,重組,甚至想新加坡經驗,有時像是熟悉内情的外來者,有時像是與現實脫節的在地人。他對筆下人物的生命起伏時有細膩描述,對小説集最重要的「角色」──永發街──卻是若即若離。本土新加坡論者或認爲《永發街事》未能凸現足夠地方色彩,使之立體化。我倒以爲故事人人會說,陳濟舟的努力自有特色。
《永發街事》特色在於故事中間所呈現的複雜的跨越經驗。國家、地域、種族、物種、階級、世代、文化、性別、甚至宗教信仰的錯綜關係都是陳濟舟有興趣的題材。因此所呈現一種有關新加坡多元的「感覺結構」的確鮮活起來。以〈棄子〉爲例,故事裡的愫芬獨居永發街,時與美國來的孫子為伴。愫芬懷念已逝的丈夫,還有建國前他們的革命歲月。但她眼下的困惑是未婚的兒子帶給她一個孫子,而孫子長相不似華裔。她終於發現孫子美國家裡有兩個爸爸。這樣的情節也許顯得刻意為之,但陳濟舟在極短篇幅裡將兩代相異的性別、倫理觀和新加坡政治今昔作了相當細緻的穿插,並以祖孫跨代親情作爲一種和解可能,令人讚賞。而真相大白之際,愫芬對著鄰居的狗陡然喝斥「滾開!」,委屈盡在不言之中。〈棄子〉篇名語帶四關:對兒子的放棄,對來路不明的孫子的呵護,對以往政治博弈的認輸,對人生棋局的惘然。
其他的故事,像〈遠方的來函〉寫一個家境良好、留學新加坡的中國女孩自甘涉入特種行業,牽涉跨國色情經濟和階級洗牌問題。此作微有張愛玲〈第一爐香〉的影子,雖然少了祖師奶奶的艷異和蠱惑。〈重逢〉寫一個移民美國的新洲女子和哥哥在死刑執行室裡的重逢,視角獨特。但陳濟舟太為讀者著想,提供豐富背景資料,反而過猶不及。相形之下,〈阿里和黃花〉 處理一個失婚華裔女子和印度裔保全間淡淡的情愫,而以永發街上黃盾柱木的花開花謝投射一切猶如明日黃花,是極工整細膩的佳作。〈蟄伏〉寫一段跨國跨種族同性愛情的執著與背叛,證明華裔魅力征服洋人。全作以「老虎的尾巴上開出兩朵花來」的刺青破題和收尾,極盡浪漫頹靡之能事。這些故事都顯現陳濟舟關懷的多元,筆力偶有參差,但他有情的風格躍然紙上。
這些年華語語系研究成爲顯學,各種大說此起彼落,但小説的生産與變化才真正呈現華語世界的衆聲喧「華」。陳濟舟的作品為當下華語創作提供絕佳視野。他來自中國,在新加坡成長,在美深造,而且有豐富歐洲經驗。如此移動、跨界的路線很難以國家文學或地方敍述所局限。一本護照何能衡量離散、反離散、再離散位置?他的「永發街」與其説體現新加坡一條街道的鄉愁,更不如説啓動新加坡與華語世界一條想像的脈絡。我甚至認爲,華語語系不足以説明陳濟舟作品的版圖;是「華夷」語系才豐富了他的紙上天地。永發街的居民來自各處,也由此走向各處。内與外,主與客,我者與他者的位置不斷變動。小説〈三代〉描繪新加坡華裔家庭在西方影響下所產生的語言、情感、價值裂變。〈北歸記〉點明新加坡華裔對父祖的故國日益疏離的心聲。而〈客〉故名思義,省思新加坡主體内在的分裂性。
王德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