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2008年4月24日,北京奧林匹克運動會的聖火,來到了全球接力的最後一站,澳洲的首都坎培拉。我前往聯邦議會大廈外的草坪,打算去給西藏抗議者默默的支持。當時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會碰上這等事。成千上萬的中國留學生早已到達,情緒高張、咄咄逼人。當火炬接近時,聲援西藏的抗議者人數已被大大地壓了過去,並且遭到揮舞著紅旗的中國學生鋪天蓋地的包圍和辱罵。某些剛好路過的一般澳洲人事後抱怨當時受到推擠,並遭到拳打腳踢。有人還對他們說,他們沒有權利待在那兒。現場的警力太少,根本無法維持秩序,我害怕會發生暴動,導致有人被痛毆,或甚至更糟。
那天發生的事讓我感到震驚。這些人都是從哪裡來的啊?他們為什麼如此抓狂?我也感到受辱。他們怎麼敢來到澳洲民主的象徵——我們的聯邦議會——門前,阻止合法的抗議活動,讓我和幾百個前來表達意見的人感到備受威脅?
我沒有任何答案,地球照常運轉,每個人似乎都忘了這件事。但是,這個事件留在我心底,成了一個揮之不去的惱人問題。八年後的2016年8月,參議員鄧森①捲入了一場政治風暴(導致他在一年後離開聯邦議會)。此後幾個星期裡,許多內幕陸續曝光,其中包括我們主流政黨的最大金主,原來是一小撮中國巨富和非常有錢的澳洲華裔商人。他們用錢收買了大量的影響力;我們的政治人物和他們的往來很不尋常,這些都有照片為證。
中國和澳洲民主,再一次碰撞。我認為,有大事正在進行。我決定展開調查並寫一本書,好讓澳洲人明白我們的國家正在發生什麼事。
一開始,我完全沒有想到要出版此書會這麼不容易。當我提議要寫這本書時,我平常來往的艾倫及安文出版社馬上就興致勃勃,我們很快簽好合約。等到修改好的初稿就要送去排版時,艾倫及安文出版社卻告訴我他們要叫停了。他們害怕遭到北京或中共在澳代理人的報復。艾倫及安文不願出版的消息公開後,吸引了全球媒體報導,但沒有人要接手出版,其他出版社被嚇得避之唯恐不及。幸運的是,哈迪—格蘭特圖書公司的桑迪•格蘭特接受了挑戰。桑迪曾在1987年出版《捕諜人》,差點遭到英國政府查禁。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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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美國佬呢?」
當我向一些人提及正在寫一本書,討論中國的黨國勢力如何在澳洲漸趨強大時,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反應。他們說:那松樹谷觀測基地呢?③而且,我們還不是像個小奴才一樣陪著美國去打伊拉克戰爭?我們已經放棄了自己的獨立地位了,不是嗎?所以,中國有什麼大不了的?
我希望這些人讀一讀這本書,弄明白兩者迥然不同。我們為了與美國保持同盟關係,也許真的犧牲了一些獨立性——主要是國防政策方面——雖然犧牲到什麼程度還可以再討論。但是,經過幾十年的「美國殖民」,我們真的有感到日常生活或民主自由受到這個外國強權的限制嗎?
對於伊拉克2003年以後的悲慘處境,我們和美國要共同承擔罪愆;但是,在幾十年的密切關係中,這個大盟友從來沒有威脅過要奪走我們的自由。美國從來沒有在澳洲擁有過像中國那樣的經濟槓桿,而且即使我們不聽從它的指揮,它也沒有威脅過要傷害我們。美國從來沒有危及澳洲建立在民選政府之上的民主制度,美國政府也從來沒有使用金錢來收買我們的政治家。美國從來沒有試圖侵蝕我們的法治,也從來沒有試圖動員其離散族群來反對澳洲的政策。美國政府從來沒有壓迫澳洲境內的不同意見,即便是嚴厲批評美國的觀點。有人能夠想像,美國政府會利用我們的法律去威嚇出版商放棄一本批評美國的書嗎?在這樣的同盟之內,因為公民社會欣欣向榮,所以女權與同志權利都能有所提升,少數族群的權利也都能得到保障。
1989年柏林圍牆倒塌,讓西方的人民鬆了一口氣,因為我們不再受到冷戰思維的烏雲所籠罩,我們的社會也不再因為意識形態的歧異而紛亂。還會有誰想回到那種處境呢?但是在亞洲,冷戰從未結束。我們看到的實情是,東歐共產政權的崩潰,反而使中國的意識形態戰爭進行得更加激烈,也使其列寧式政黨越發鞏固,尤其是在習近平主席治下。
西方世界有許多人,特別是在1980年代毛澤東思想褪色之後,把中國視為一個友善的巨人,為了內部無法克服的挑戰而感到困擾,雖然嘴巴上還是掛著「走狗」及「帝國主義野心狼」之類的政治套話,但只不過是一種戲劇性修辭而已。可是現在中國已經成了世界上第二大經濟體(有些指標已是第一),如果還對「中央王國」態度輕慢,那就太危險了。中國使出的障眼法,讓我們看不見北京乃是以極端認真的態度來對待與西方的爭霸。亞洲的冷戰,可能不再是共產主義對抗資本主義的形態,但仍然是西方對抗蘇聯的那一套,穩穩地植根於更深層的鬥爭之中,非得分出勝負才行。
注:
①鄧森(Sam Dastyari, 1983-),從2013年到2018年擔任澳州參議員,是工黨的明日之星,卻因為捲入收受中國富豪捐款的醜聞而下台。
②《捕諜人》(Spycatcher: The Candid Autobiography of a Senior Intelligence Officer, 1987),英國前軍情五處副處長彼得•萊特(Peter Wright)與記者保羅•格林葛拉斯(Paul Greengrass)合著的自傳,因書中指控軍情五處處長羅傑•荷利斯(Roger Hollis)是蘇聯間諜而遭到英國政府試圖阻止該書在澳洲出版,當時代表出版社打贏官司的律師麥肯•滕博爾(Malcolm Turnbull)就是剛剛卸任的澳洲總理。
③松樹谷(Pine Gap)是一處由澳洲和美國共管的衛星地面觀測站,位於澳洲國土中央的戰略位置,讓全球三分之一區域得以進入美國間諜衛星的偵測範圍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