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海邊

作者的話

　　「煤礦小鎮或村莊裡的男孩，生活重心就是煤礦。在煤礦的環繞下長大，他不僅熟悉煤灰的味道，對蒸氣幫浦和起重機的聲音也耳熟能詳。男孩經年累月看著父親和兄長鑽進坑道採礦。對大多數在那種環境中長大的男孩來說，當那天來臨時，他們也不得不放棄童年時光，走入那樣的生活。」（節錄自《礦坑男孩：礦區童工的故事》，羅伯．麥因托希著）

　　如果你是一個在十九至二十世紀初成長於布雷頓角的男孩（或是全世界任何一個礦區的孩子），就可能被迫要面對一個事實──到了九或十歲，就必須下礦坑工作，一天有十二個小時待在嚴峻、危險和黝暗的地底世界。數十年後，這些小鎮的生活依舊圍繞著煤礦打轉。即使到了一九五○年代，也就是這個故事發生的時代，中學年紀的男孩仍然延續著父親和祖父留下的傳統，想像自己在礦坑工作的未來。

　　這就是煤礦小鎮遺留給世人的歷史資產。
 
導讀一

成長，就像這樣
劉清彥

　　圖畫書藉由圖像和文字構成故事，因此可以宛如電影般呈現某個特定的時空、人物和情節，以充滿文學性和藝術表現手法與風格的方式，將故事角色當時的生活、處境和情感，栩栩如生的描繪出來。這類紀實性圖畫書常常能帶領讀者穿越時空，進入故事主角的遭遇和困境，深切經驗和體會其中的生命轉折與成長歷程，然後與自己的生命產生對話與連結。

　　這本書便是脫胎自作者出身的加拿大新斯科細亞省布雷頓角煤礦小鎮的童年故事。小男孩的娓娓道述，帶我們走進那個平實純樸的採礦年代。作者刻意以不斷重複的句型「就像這樣——」，來對比出兩個迥然相異的世界。一個是小男孩眼見與生活的地表世界，湛藍閃亮的大海、璀璨耀眼的陽光、綠油油的青草樹木、隨風搖曳的野花、殘破衰敗的遊樂場和平靜安詳的小鎮，隨著小男孩一天生活的時間進展，逐一顯露出來。

　　表面上看來與一般鄉間小孩的生活無異，卻在看似安適純真的表象底下，隨著不時出現的「爸爸在深深的海底挖礦」這句話，讓另一個殘酷又艱辛的世界穿插現身。這個黝暗危險的世界雖然深藏於不為人所見的海底，卻無比真實，並且隱隱牽動著地表平靜生活的一切。小男孩看似天真無憂的生活，卻潛藏著隨時令人惴惴不安的隱憂：只要父親在海底工作的那些漆黑礦坑稍有差池，這樣的平靜生活將頓時崩潰瓦解。

　　這種對比敘述，透過畫面有了更真確可信也更強化的呈現。畫家從書名頁的海邊小鎮全景，一路帶我們走進小男孩的家，並且隨著小男孩的父親一起進入礦坑。他一方面以樸拙的線條和柔和溫潤的色彩來描繪小男孩在「地表」的生活風貌，卻也在翻頁間隨文字赫然乍現「地底」大片漆黑、令人戰慄的世界，看見礦工們辛苦的鑽鑿採礦，也因為坑道驟然崩落而心懸在喉，直到最後看見父親安然出現在家門的身影，才得以鬆口氣。畫面的起落轉折宛如天衣無縫的影像剪輯，帶來的戲劇張力，也和文字緊密連結。

　　故事從頭至尾，小男孩都對父親的工作了然於心，他知道這份工作對自己和家裡有多麼重要，也知道工作有多麼辛苦危險，他疼惜父親的辛勞，卻也從中窺見自己即將面對的未來。這樣的生活對成長於煤礦小鎮的人來說儘管無奈，卻也是一種踏實。這就是人生，而當小男孩認清了人生真實的樣貌時，也等於跨入了成長的另一個階段，預備肩負起傳承的責任。

　　（本文作者為資深兒童文學工作者）

導讀二

在困苦中以愛相繫
柯倩華
                                                   
        加拿大作家瓊安．史瓦茲寫下《我家在海邊》的起因來自於她的父親。她在一個煤礦小鎮長大，鎮上到處可見相關的景物和設施。她從小一直受到父親教導：尊敬在礦井工作的工人，敬佩他們的辛勞奮鬥以及他們的家庭堅忍的生活。她在寫作前做了大量的閱讀、研究，蒐集許多資料。但是，文學並不只是記錄歷史或報導事件，而是要刻劃生活並呈現跨越時空的普遍人性。施瓦茲將所有的關懷與歷史資料轉化、注入故事角色的聲音裡，以一個小男孩的視角和話語描繪礦工家庭的生活與親情，以及屬於童年的歡樂與感傷。

        故事敍述小男孩從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覺，一天的生活。文字表面平淡簡約，娓娓道來日常例行的生活常態；但作者鋪陳故事的技巧很高明，在日常的氛圍裡凝聚戲劇張力，藉例行的重複性形成故事結構上的規律與節奏，以生活常態表現故事背景的文化與傳統。

　　開場第一句話「從我家的房子，就能看見大海。」不僅設定海與小孩的關係，也是貫穿全書的設計，以海平面劃分光亮的、孩子的世界與黑暗的、礦工父親的世界；兩個世界對比強烈卻密不可分，無論小男孩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情，他總想到：「爸爸在深深的海底挖礦」，既表現小孩對父親的掛念，也暗示煤礦對小孩的影響無所不在。重複出現的句子「就像這樣——，既說明男孩固定的日常生活，也指涉小鎮世代固守的傳統。充滿感官經驗的敍述很符合小孩的認知方式，例如看到海，聽到海鷗、狗、車子、關門、人打招呼的聲音，聞到空氣、食物的味道，增添了第一人稱的真實感。而老舊的遊樂場、壞掉的鞦韆，像是以不著痕跡的手法，透露小鎮的經濟條件。無論如何，小孩就是小孩，總要和朋友一起遊戲。只是，他盪得再高，看得再遠，仍是看到那眼睛看不到的海底世界。小男孩表現出安於現實環境（不適合的鞦韆）的態度，呼應了對爺爺的描繪，即使經歷風雨擊打也不在意。那段去墓園探望爺爺的情節，說明家族的傳承，也為結尾埋下伏筆。當白天的思慮、勞動、興奮與掛念終於平安落幕時，全家團聚帶來安慰與歇息。家人一起吃晚餐、父母親喝茶閒聊，這些尋常小事原來並不理所當然，在這個故事裡更為寶貴。

　　作者用心傳遞的訊息，經過插畫家巧妙的圖像詮釋，成為美麗動人的圖畫書。加拿大插畫家席尼．史密斯的童年剛好就在這個煤礦小鎮附近的工業小鎮度過，周邊是美麗的大海和土地，也有許多辛勤的勞工每天為生活奮鬥。他為了繪製這個故事的插畫，實地探訪昔日煤礦小鎮，在當地的博物館做許多研究。他說：「這個故事雖然發生在特定的時間和地方，但許多童年的情境、生活和感受是普遍的。」他希望能將這個普遍性的美麗和豐富用圖畫表現出來。書裡每一幅圖都重畫了許多遍，在創作過程中他經常有「彷佛回到家」的感覺，尤其是夏日海面閃閃發光的記憶特別鮮明。對他而言，精心雕琢自己喜歡的圖畫書就像在寫一封情書，而這一封情書是要獻給以愛維繫的家人和家庭。

　　這本書的圖畫和文字搭配得天衣無縫，兩者的內容、形式、節奏、情感氛圍融為一體，吸引讀者近看角色的生活方式並貼近他們的心思意念，而在故事情境中沉吟不已。畫家用水墨、水彩和強勁的筆觸，有效的傳達故事的主題和特色。黑色的輪廓線、窗框、陰影等，象徵煤礦的影響鋪天蓋地。晚餐桌下的一團漆黑，隱約提醒著令人不安的現實；幸好，兩個緊靠的杯子（一個的輪廓線比另一個粗黑）確認了幸福的真實。畫家成功的運用構圖、明暗和場景細節營造出海邊煤礦小鎮的氣息，與小男孩的內在想像。無論是時間的流動或不斷變換的海景都鮮活生動，呈現海上與海底兩個相異又相連的世界、小孩與成人之間似遠又近的距離，使故事充滿戲劇張力。

　　畫家安排了一個文字沒有提到的角色小妹妹，說明母親需要男孩幫忙的處境，也讓最後的團聚顯得更為甜蜜。描繪父親在海底挖煤的四幅畫面，雖然文字相同，圖像卻演出一連串變化，製造一點危險和緊張的情緒。連帶的，畫家精心設計的無字跨頁圖像適時的傳遞懸疑和等待。在墓園之後，黑暗的海底隧道下沉，父親是有可能受傷或死亡的。在父親回家晚餐之前，用光影表現時間，也讓讀者感受到言語無法形容的等待心情。這種「暫停」的設計，既強化情緒也使圖像敘事的節奏更合宜。

　　文字敍述很平靜，不帶價值判斷或情緒語詞，讓讀者有想像、思索的空間。讀者想到礦工的辛苦和危險，以及小男孩好像在傳統下別無選擇的未來，或許覺得感傷。然而，在歷史和現實中，有許多人確實過著這樣的生活。就像小男孩的父親，他努力盡責的工作並建造溫暖的家庭，雖然疲累，仍會給孩子大大的笑容和擁抱。

　　人生總有困境。畫面上遼闊又光亮的大海，似乎讓人覺得，即使環境有艱難，我們的心依然可以寬廣，以愛相繫。
 
　　（本文作者為兒童文學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