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長序
日本在臺統治的最初大約10年間,最重要的課題是鎮壓抗日武裝勢力為首的確保治安問題。當年臺灣總督府用來鎮壓反抗、維持治安的重要憑藉是可以發揮直接性暴力的軍隊、憲兵、警察。因此,軍隊、憲兵、警察相關的資料,是吾人研究日本統治初期抗日、治安問題的重要憑藉。但是,軍隊、憲兵、警察三者當中,憲兵的相關史料卻相對地最少,而《臺灣憲兵隊史》是這當中最為體系性的著作。
《臺灣憲兵隊史》成書於昭和7年(1932),先由憲兵隊長出口永吉大佐蒐集資料,後經萬喜八郎大佐及藤井慎二中佐分別增補改訂完成,憲兵隊長沼川佐吉撰序出版。本書內容分成北、中、南三區,記錄了明治28至35年(1895-1902)的七年間,憲兵鎮壓臺灣反抗的事蹟。根據原書序言,編纂出版此書之目的是在表揚日本憲兵在鎮壓抗日、維持治安這種「永垂不朽的偉業」所付出的「貴重犧牲以及慘澹苦心」。但是,目前吾人被鎮壓者一方缺乏足夠的文字史料的情況之下,這些當年顯揚鎮壓者功勞的資料,就成為我們可以用來批判性地翻轉閱讀的重要史料了。
本書由原任職於臺灣省文獻委員會(國史館臺灣文獻館前身)之宋建和先生翻譯。宋先生翻譯時考訂了多處原文內容之謬誤,並參考《臺灣地名辭書》和方志,於譯文之內註記本土地名。宋先生完成翻譯之後,臺灣文獻館特別聘請臺灣師範大學臺灣史研究所許佩賢教授及臺灣大學歷史系近藤正己教授審訂譯文,書後則附上地名、人名之索引,並由近藤正己教授撰寫導讀引導讀者閱讀此書。
爰於此書付印之際,聊述數語為之序。
故宮博物院院長
吳密察 謹識
中華民國108年3月
導讀(節錄)
近藤正己
(臺灣大學歷史學系、臺灣師範大學臺灣史研究所客座教授)
一、臺灣憲兵隊史的史料意義
根據《臺灣憲兵隊史》(以下簡稱隊史)的「序」所述,為了安撫鎮壓臺灣武裝抗日運動時犧牲的六百五十名憲兵之亡靈,並記錄、彰顯憲兵的事蹟,出口永吉(臺灣憲兵隊長、1923年8月~1925年8月在任)、萬喜八郎(1925年8月~1929年4月在任)、藤井慎二(1929年4月~1931年3月在任)、沼川佐吉(1931年3月~1935年7月在任)等四任臺灣憲兵隊長,在任期間蒐集史料並編寫,於1932年1月出版了《臺灣憲兵隊史》。
第一位執筆者出口永吉,1910年至1913年任臺北聯隊的中隊長時,有過鎮壓大嵙崁原住民反抗的經驗(《臺灣日日新報》1923-08-26(4))。1923年他第二次來臺時,頭銜是臺灣憲兵隊長。當時他曾回顧武裝抗日時期道:掃滅武裝抗日是「憲兵隊的大功績」,對於沒有留下確切的記錄則以為是「一大恨事」(出口永吉〈人知れぬ苦勞をした憲兵隊〉,《臺灣大觀》日本合同通信社、1932)。可能這就是他開始蒐集史料,編寫隊史的初衷。隊史的史料,根據「凡例」的說明,除了訪談鎮壓武裝抗日運動的憲兵之外,還有「臺灣憲兵隊歷史」、「臺灣陸軍部配備的史料」、「臺灣總督府各州保存的資料」等。
其中「臺灣憲兵隊歷史」,不知是否為一部書(或書稿),而且現在也不知其所在了。至於「臺灣陸軍部配備的史料」則顯然是放置在臺灣總督府陸軍部的史料,其內容到底為何也無從推斷。唯「臺灣總督府各州保存的資料」,是以臺灣總督府公文類纂為首,保存在各州廳的公文書,推測是指現在稱呼為舊縣檔案的檔案類。但是,以臺灣總督府公文類纂為首,現存的臺灣總督府公文書中,與軍相關的文書並不多,更遑論憲兵隊、憲兵分隊、分遣所、屯所等的相關文書了,可謂少之又少。
因此,就2018年的現狀來說,《臺灣憲兵隊史》是我們手邊唯一存在的有關臺灣憲兵隊之基本史料。就算《臺灣憲兵隊史》是以彰顯憲兵事蹟為目的所寫的,這個《臺灣憲兵隊史》在日治臺灣史中所具的史料價值還是無可衡量的。
二、臺灣憲兵隊的名稱與任務
《臺灣憲兵隊史》的內容,從第一章的「總說」起到第二章「南進軍登陸」、第三章「比志島混成枝隊占領澎湖島」,敘述日本軍從占領澎湖島到臺灣民主國崩潰,占領臺南的經過,並且對臺灣憲兵隊設立的狀況作了說明。第四章「臺灣憲兵制度沿革」,則是從法制上說明憲兵在臺灣的登場,同時也說明了憲兵的職掌及其組織、人員、配置等。
當然,最重要的是第四章。在此,特別要請注意憲兵隊名稱的變化。
《臺灣憲兵隊史》從指揮系統的視點,將憲兵制度的變遷區分為三個時代。亦即,1895年5月到同年9月間,為「總督府隸屬時期」,1895年9月起到1897年9月,為「臺灣憲兵隊直屬時期」,1897年9月以後稱之為「憲兵司令部直屬時期」。
「總督府隸屬時期」的憲兵,是指初期與臺灣民主國戰鬥時,追隨臺灣總督府及近衛師團來臺,被稱為師團憲兵的憲兵。
……(中略)
1901年4月,「憲兵條例」(敕令第29號)改正,臺灣憲兵也與內地憲兵相同地以軍事警察為其主要職務,至於行政、司法警察的職務則止於作為普通警察的輔助。其原因是「土匪」的狀況逐漸穩定,加上普通警察機關也逐漸普及了。改正的目的是使兒玉總督的主張得以實現,憲兵的主要職務集中在軍事警察,以達到減少憲兵人員的方針。實際上也如所見,以後憲兵之數便大大減少了。「憲兵是臺灣之花」的憲兵全盛時代,也就宣告結束了。
以上再三地重複,我們在閱讀這部《臺灣憲兵隊史》時,不能忘記的是,這是以顯彰臺灣憲兵為目的,是分發給臺灣憲兵隊關係者的書籍。這是一部在憲兵相關者之間的閉鎖空間中誕生,以及被閱讀的對內出版物。
我們雖然想從這本由憲兵所描繪的自畫像,探尋其中登場的臺灣人實像,但那形影畢竟是出奇地小。我相信,從擴大這小之又小的形影來俯瞰歷史的作業,將是再現武裝抗日全貌的第一步。
原序
明治二十八年(1895)五月,臺灣歸於我國版圖以來,已閱三十有八年,皇化逐漸遍布全島,或成為帝國之寶庫、或作為帝國南端之鎖鑰,其在國防上及產業上的地位甚被重視。
縱觀臺灣達成今日之興盛,不得不想起過去我們前輩所付出的貴重犧牲以及慘澹苦心。
自領臺以來,我們的前輩為了鎮壓土匪、討伐生番,或為了維持島內秩序,而東奔西走,因此死於賊彈,或被瘴癘之氣侵犯,竟成為護國之神者,實達六百五十餘名。
對於付出如此極大犧牲及樹立永垂不朽的偉業,卻毫無留存確鑿記錄,非但對英靈不敬,且成為我臺灣憲兵隊的一大憾事, 故當時憲兵隊長出口大佐著手蒐集此等資料,費不少苦心之後略見完成。隨後經萬喜大佐及藤井中佐二代,分別加以增補改訂, 現得以完稿。
於是,特予付梓,題為臺灣憲兵隊史,以上供六百有餘名之英靈,同時報答歷代隊長的夙志。
昭和七年(1932)一月
臺灣憲兵隊長 沼川佐吉
譯者感言
臺灣人的命運何其坎坷多舛,首先在原居地中國大陸,旱魃、水災等大小天災接連而來,農作物收成驟減,加之,朝廷蝨官無能跋扈,貪婪無厭,地方大小軍閥、地痞流氓、盜匪等橫行無忌,趁機予取予求,民不聊生。於是,難民們成群結隊向外逃亡救生,有些人遠赴南洋,一部就近前往臺灣。臺灣雖離大陸不遠,但中間橫跨著臺灣海峽及海象險惡萬千的黑水溝,是高度危險的地方。但為了求生只好賭一賭運氣。載運工具是小木船,船夫良莠不齊,遇到正當的船夫,大都會把客人送到臺灣,除了遇到海難。若運氣不好,遇到由海盜兼職的船夫,十中八九財物被搶奪一空後一命嗚呼。千辛萬苦抵達臺灣後,等待著他們的不是手搖小旗大喊「萬歲」的原住民,原住民們認為你們是來侵占我們的土地,於是以毒箭、刀槍相迎。但是,狩獵民族畢竟不是農耕民族的對手,逐漸敗退遁入山地。漢人獲得耕地,認為以後可以安居樂業,而額手稱慶。
但好景不常,未幾以國家力量為後盾的荷蘭、西班牙殖民者相繼侵入,這些基礎薄弱、一盤散沙的中國移民,立刻降格成為西方殖民者的奴隸。
到了明末,海盜鄭芝龍之子鄭成功率軍驅逐荷蘭、西班牙等西洋殖民者,以滅清復明為口號,照樣搾取臺灣人。
清帝國派遣降將施琅攻打鄭王朝,鄭氏不敵投降,臺灣遂變成清帝國之殖民地,清帝國官吏貪婪無厭,只知搾取而不知建設為何物。
「大」清帝國被「小」日本打得像落湯螃蟹,不得不求和,把臺灣及澎湖列島奉送給日本,臺灣變成大日本帝國的殖民地,島上的臺灣人也變成日本的三等國民。日本隨即派軍來臺,島上各地臺灣人群起抵抗,因中、日立場不同,對他們的認定、稱呼也不同,日人稱他們為土匪或匪徒,中國稱他們為抗日義士。
我在念公學校時期,聽到街上老人家們談天時常提到:「因戰敗而失業的島上清國官吏,心有未甘,鼓起其如簧之舌,煽惑地方有力人士說:『日人來臺後會沒收你們的財產、姦汙你們的妻女、沒收你們的鴉片,趁日軍陣腳尚未站穩大家起來反抗,把他們趕回日本。』有些秀才們,十年寒窗苦讀,好不容易獲得的功名,一夜之間變成無效的神通散,當然心有未甘。地方小混混,為了確保他們的地盤而抗拒日軍。當然也有深受清國八股教育的秀才們,為報答皇恩起而反抗。」以上種種說法,孰是孰非,請由讀者判斷。
日軍制壓臺灣後,由於兵力有限無法深入地方,又雙方語言、生活習慣不同,難於溝通,而且戰勝日軍的優越感、地方仕紳守護家鄉心切、地方派系互相利用日軍打擊對方、地痞流氓伺機蠢動、原住民趁亂紛紛出草等,種種複雜因素糾纏在一起,使得地方無一日安寧。
日本領臺初期,兵馬慌亂,臺灣人起而抵抗、或趁機作亂搶劫,全臺陷入混亂之中。日本派軍鎮壓,一面平定,一面在占領地施行軍政,並派遣憲兵隨軍進駐以維治安。
其後在各地要地設有憲兵屯所,派駐憲兵巡邏監控地方民眾鬧事及原住民出草。譯者家鄉北埔,當時是原住民下山交易的據點,也在金廣福公館設憲兵屯所派有憲兵駐屯威壓,但也照樣遭到民眾襲擊。
日本憲兵素以殘暴著稱。二戰結束以前,不論在日本本土或殖民地,人進了憲兵隊大門以後,少有完好出來的,不是變成屍體就是被打成五體不全。當時被日人稱為「鬼門關」,人人畏懼。
本人在臺灣省文獻委員會服務時(當時在臺灣省政府黎明辦公區),往往利用午休時間前往黎明圖書館瀏覽日文書籍,在書架上看到日本的臺灣憲兵隊發行的《臺灣憲兵隊史》,書中敘述臺灣憲兵隊鎮壓臺灣人反抗的血腥記錄,且屬於「非賣品」未廣布於世,本人認為這些記錄應讓臺灣民眾知曉,於是著手翻譯。
書中敘述,日本憲兵掌握臺灣治安期間的七年間,大大小小的戰鬥殺戮無數臺灣人外,也設計大量屠殺。例如在各地舉辦「歸順典禮」,典禮進行中,憲警突如包圍攻擊,歸順者遭到悉數屠殺。又如憲兵突如包圍上茄苳庄[水上鄉],命庄內十七歲以上至六十歲的男子兩百三十八人全部集中於一所,不分皂白全加以屠殺。其他沒有記錄的屠殺不知有多少。
當然,臺灣民眾也不會束手待斃,不論鶴老、客籍或山地原住民,大家起而抵抗,這是他們要確保生活不被侵害的自我防衛行動,與後世所謂的「深明大義」、「報答聖恩」等八股說法完全無關。歷次抗拒中,最為佼佼者應推南部屏東客家人林少猫,他率領客家、鶴老及原住民等聯合軍,神出鬼沒攻擊日軍,令日軍疲於奔命,束手無策,只好用「欺騙」策略,容許其成立「自治圈」,不久,準備妥當後派大軍圍攻殺戮。
日本統治臺灣初期的血腥鎮壓與反抗,其間的臺灣人血淚史在本書表述得淋漓盡致。臺灣人民應該覺醒,外來統治者只知搾取與制壓,絕無仁慈之心。
譯者才疏學淺,疏誤在所難免,衷心希望各位先進不吝指正,以便匡正為禱。以上謹綴數語略敘翻譯緣起以為序。
本書承蒙近藤正己、許佩賢兩位教授的懇切指導,老同事李謙吉研究員悉心幫助,臺三線文化工坊古少騏女士多方襄理,而得以問世,在此謹致衷心謝意。
宋建和 謹識
中華民國10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