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 THE KISS

推薦序
引言：口間心上

第一章　吻：一段關於儀式的歷史
他亦懂親吻
好感／反感
要求／禁止
吻手禮
敬酒這件事
食人主義與迷信

第二章　神聖之吻
接吻政治
接吻療法
愛慾與神秘之境

第三章　唇粹滿足
討好口腔
吸血鬼主義
親吻不潔之物
一吻定情
初吻
吻的幾何學
第四章　無處不是吻
以吻封緘
親吻背後
吻醒身體
無法抹除的吻痕

第五章　吻：作為一種語言
不解釋親吻
吻這個角色
吻的文本性

第六章　呼吸的交流
吻的靈與肉？
一次呼吸一個吻
整體與無限

結語　永不止息
參考文獻
 

引言

口間心上　MISE EN BOUCHE

　　吻是何物？是唇與唇彼此之間的肌膚之親？或是如同魏爾倫 的詩句所說，是一張甜蜜之嘴的親愛撫觸、終極迷醉？

　　吻啊！你是觸覺花園裡的粉紅蜀葵！
　　是齒牙上的殷勤伴侶，
　　是愛神對戀人所吟唱的柔情小曲……

　　簡單的嘴唇接觸竟能以極其寫實的方式傳遞出靈魂深處的顫動、難以捉摸的感覺以及最多樣、最千變萬化的情緒，這教人如何不驚呼它的不可思議。

　　首先，是關於身體層面的敏銳：這來自兩個皮膚表層間的接觸不僅深諳無中生有之道，還會在黯黑混沌中激起內心深層的慾望。對他人的渴想和欲求參與了這個接觸的過程。而這種碰觸既有其字面意義，亦有其引申含意，心靈層面的敏銳於是應運而生。這種接觸就如同一種具備高度溝通能力的語言，但這語言卻又不僅止於象徵意義而已。就像眼淚、手勢、歎息、啜泣一樣，吻也隸屬於情感符號學的範疇；而這門學問的範圍之廣，使其內部無時無刻不充斥著名為愛恨交織、輕蔑、誤解和困窘的爭論。

　　接吻的時候，人們無法確定自己是吻人者還是被吻者（「以天之名，女孩，別生氣，若這吻讓你難耐，請將它還給我吧！」）。人們也無法確定這吻要傳遞的到底是柔情或是怨懣，但可以確定的是，吻正在懇求某種敏銳的情感，有形的碰觸竟能喚起「無形的感觸」（魏爾倫語），這事實在神秘。

　　早在西元以前，吻便已發展出繁複的文化生態，比如古羅馬人對吻的分類方式如下：oscula是友情之吻，basia是愛情之吻，suavia則是激情之吻。但這些區辨並不能涵蓋吻的全貌。母親的吻、情人的吻、朋友的吻、在儀式中所給出或接受的吻、行禮或致敬的吻、比賽中的吻，其千變萬化的程度，從最不自覺的手勢，到雙方有意識的互吻分手，再到親密結合等不一而足（吻所代表的親密性也展現在妓女會說「我不親嘴」這件事上，此話說明瞭嘴是最深層、最個人、最私密的身體溝通之所在）。為了祈願，人們會親吻神聖之物：祭壇、襟帶、聖骨、塑像、寺廟門檻、膝蓋（老普林尼 對此的解釋是：人們因膝關節處的「虛」而賦予它一股神秘的力量）。人們會為死者獻上最後一吻，也會親吻老祖父的手，度假時人們享受肉體之歡，而課稅制度則令他們苦不堪言。 一吻一世界，待我們前去探索、理解並品嘗。

　　在過去，吻可被視為「拜訪」的同義詞（因為人們在這類場合中會相互擁吻）。於是塞維涅夫人 的句子「您親吻了整個普羅旺斯」的意思其實是在說：在普羅旺斯一帶四處遊歷。人們也用「親吻」來表示「拜訪」，而用「被吻」來表示「備受禮遇」。在更久遠的語言使用慣例中，吻指的是「抵達」、「來臨」和「到達」等意，比如聖西門 曾如此寫道：「財政委員會的人並不知道事情的影響力是否已經吻了會議場所。」吻也可以指涉「輕觸」和「掠過」的意思（微風親吻花朵，海浪親吻波堤）。但接吻不只能傳達輕輕掠過的意象，也可以傳達比較強烈的感覺，比如當人們說一頭被獵人追捕的鹿「親吻水面」的時候，指的其實是鹿一頭躍進水塘中。

　　而吻本身的行為同時也有著各種象徵，各種含著「祝福」的意思，比如人們會說「親吻鐐銬，愛護奴隸」。當然，長久以來，吻都代表著「向人致意」之意（「我親吻您的手」在法國的舊制度時期 是一句慣用語）；然而這種致意並非一種全然臣服的姿態。至於說到「baiseuse」 這個字，鐵定會引來天大的誤會！這字指的其實是貴婦們在嘴邊所貼的假痣。

　　除此之外，吻這個字也借用來表達語言裡各種情狀，「親吻門環」在過去是久站苦候的同義詞，門環指的是大門上的敲門錘：因為戀人會不分晝夜地在心上人家門口守候。此外，接吻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門：佛羅倫斯之吻、鴿之吻、龍之吻（一種略微粗魯／粗暴的吻法）、鉗之吻（雙手抓著雙頰）等。較不拘小節的說法則有「親吻狒狒」或是「去吻老女人的屁股」。

　　狒狒是指被畫在警衛室牆上的圖案，犯規的人就得親吻牆壁上的畫。至於「去吻老女人的屁股」則是用來形容一個在撞球比賽中一分都沒贏到的輸家。在普羅旺斯，人們會更精確地使用「親吻芬妮」（baiser la Fanny）這個說法。

　　對此，帕尼奧爾 解釋如下：

　　當輸的一方一分也沒得到的時候，這個說法的意思就是他們必須要用非常隆重的方式來親吻芬妮。人們會拿來一幅出自當地業餘畫家之手的畫作，畫的內容則是一個豐腴女人身上最多肉、最豐滿的部位。輸的一方這時就得輪番下跪，以卑躬屈膝的姿態親吻這些渾圓滾胖的屁股。

　　事實上， 這個芬妮真有其人，她原名叫杜碧松（Dubuisson），家住里昂的紅十字山一帶，頭腦簡單，體味很重。當地的滾球玩家們把這女孩當作嘲弄的物件。

　　「吻屁股」的表達語因狄德羅 的《拉摩的侄兒》（Le Neveu de Rameau）而廣為人知。文中，一位別出心裁又思想異常開放的寄生蟲高聲說道：

　　聽好了，吻屁股可以有字面意義也可以有引申含意。去問胖貝吉耶（Gros Bergier），他在這兩層意義上吻了拉瑪克夫人（Mme de La Marque）的屁股。但我的天哪，不管是哪個層面，都同樣讓我反感。

　　此外，吻既可表示馴服亦可表示愛慕。母親滿懷激情地吻著嬰兒的屁股，女巫在安息日則以歸順之姿親吻魔鬼的屁股（此處的吻雖較無情慾意味，但人們親吻魔鬼的腳仍舊滿懷虔敬之情，此舉正是和梅菲斯特 簽下契約的明證）。此外，尚有諸多能展現吻各種方面的非正式表達語，從「一連串快吻」（baisotter）到「激吻」（péter la bise）再到「舌吻」（rouler une pelle、patin）等。

　　最後一點，也是很重要的一點，接吻在當代的非正式用語中可代表「做愛」之意。這裡的吻指的不是接吻，而是性愛（baise）。

　　安東（Antoine），聽說跟你做愛，比威尼斯還要美。我忘了是哪個你睡過的蠢蛋跟我說過，你的做愛技巧超級厲害，聽得我都以為是我在做愛，不得不換內褲了。（聖．安東尼奧〔SanAntonio〕語）

　　吻，在與肉體相關的字面意義之基礎上所衍生出的其他含意中，還能指涉「擁有某人」，在此，這個表達語的意思是「讓某人犯錯」「靠欺騙來支配某人」「愚弄某人」。在接下來的篇章中，我們將探索這個身體活動──既古老（這一送向嘴邊的動作）又具有高度文化特徵──在西方文明裡所佔有的多重意義，它的各種顯現和表達方式。因為接吻這個姿勢本身──就其所具備的社會層面和情慾層面的意義來說──在文學中或在諸如文本、繪畫、雕塑這許多的藝術創作中都是一個主要命題，而這些創作皆蘊涵了大量的指涉意義和資訊。吻所涵蓋的人際、社會關係形態不定，種類繁多，我們不但想對它們進行統整，還想觀察它們各種各樣的表現形式。我們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回答以下這個被提問過無數次的問題：

　　為何一對器官──不僅平凡無奇，而且其主要的功能不過就是進食和說話罷了──彼此之間的調情能夠激起戀人們的迷狂呢？至於牙疼和口腔衛生方面等因素，在此真的是無足輕重。

　　接吻或許是唾液與唾液之間的交流，但此交流同時也是氣息與氣息之間的，這裡的氣息指的可以是伴侶的呼吸（「親我、吻我、抱著我／呼吸我的呼吸，溫暖我的生命。」龍沙 曾如此寫道），但也可看作是一種具有象徵意義的生命之氣；吻就是當厄洛斯遇見普賽克 、當身體碰上靈魂。著迷於電影和明星的哲學家愛德格．莫蘭說過：

　　接吻不僅是在電檢制度底下肉體交歡的替代品而已，它也是厄洛斯和普賽克的邂逅：在古老的神話裡，呼吸是靈魂的所在；此外，最初的性慾發生地即在嘴上，此慾望和吸吮、吸收等作用有關；用嘴接吻體現了某種雙重的食人現象：既是肉體的吸吮，也是靈魂的交換；接吻就是心靈與愛情彼此之間的交融與溝通。

　　接吻的精神層面（彼特拉克式〔pétrarquiste〕的詩歌對此多所禮贊）和物質層面（在著名的電影演員暨接吻聖手加里．格蘭特 眼裡，接吻就是「一對處於收縮狀態的口輪匝肌之間的器官並置」）同樣令我們感興趣。

　　借此，我們想強調接吻這個動作的真貌及其複雜多樣的形態。首先是語言學式的形態：面頰貼吻、輕吻和舌吻。其次是語義學式的形態：從食人族般的吻到「戀愛餐點」般的吻；從初吻到吻別；從生命之吻到死亡之吻；從誓言之吻（兩雙眼和兩對唇之間的承諾）到吸血鬼之吻；從齊心之吻到背信之吻 ；從謙恭、禮貌、待人接物之吻（吻手禮）到戀人般激情、熱切的吻；從咬吻（波德賴爾〔Baudelaire〕）到刺吻（詹姆斯．巴利〔James Barrie〕筆下的人物彼得．潘 ）；從貞潔之吻（如同歐也妮．葛朗台 對其表親的吻）到舔陰和口交（這類接吻方式鐵定是一般人所認知的極限接吻狀態）等。

　　另外，亦不乏修飾詞彙以便為接吻的無限變體定調。因此我們會看到以下這些修飾接吻的形容詞：輕柔的、溫柔的、深情的、愛戀的、美味的、肉慾的、可口的、醉人的、魅惑的、迷人的、欲求的、令人興奮的、熾熱的、熱情的、燃燒的、溫暖的、濕潤的、淫蕩的、下流的、端莊的、害羞的、不安的、偷偷摸摸的、隱秘的、偷來的、私下的、狂喜的、迅速的、活潑的、長的、重複的、淡漠的、冰冷的、窘迫的、惡毒的、背叛的、卑劣的、沉重的、噁心的、發臭的、垂涎的、熱切的等等。畢竟「接吻這回事，鐵定是有一就有二」，不是嗎？但不管是在哪一種情境，生命之吻抑或死亡之吻，接吻這個動作總是含有交流和給予 的訊息。

　　我們在此要特別強調兩個基本論點。

　　首先，接吻的諸多儀式就如同人與人之間相互聯繫、彼此致意或釋出尊敬、屈從和效忠之意的方式。接吻既是一種具備高度象徵意義的儀式性動作，同時也是一種社交性動作。因此，我們不妨將作為諸多表述「姿態」（geste）之一的接吻當作是一種無聲的發言或一種無聲的陳述。

　　第二個重點， 雖然從家庭上、政治上或宗教上來看，接吻皆屬一種社交性語言，但它同時也是一種私密性語言，而若想在這場語言賽局中取得「贏面」，理性與感性彼此間的角力便成了關鍵。將身體納入語言活動的範疇以及對口腔相關器官──比如嘴、唇、舌、齒──的關注於是乎就彰顯出接吻的肉慾、情慾指向。因此我們將利用許多篇幅來討論感覺、意象和隱喻等問題，因為這些問題能帶領我們去探索由肌肉運動所牽引出的諸多感覺，也能讓我們去發現專屬接吻的聯覺現象（synesthésie）。誠如菲力浦．索賴爾斯 所言：

　　深邃的吻。呼吸，說話，等待，無奈。

　　另外，透過一些文學或者是繪畫的例子，我們希望能夠呈現出一套接吻的迷你現象學──那些發生在各種稍縱即逝的情境之下的吻：雨中的吻、夜裡的吻、馬背上的吻、偷腥的吻、被拒的吻、忘卻的吻、強奪的吻、偷吻、閃電般的吻……

　　吻會隨其所在語境而幻化變形，宛如一聲回音，讓事物的傳奇色彩更濃烈，讓身體的一舉一動更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