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收到一封一封寫給台灣的情書
閱讀新井一二三這本著作,有很微妙的心境。所謂微妙,不是什麼奇怪的感覺,而是舒適的愉悅。透過文字,以及文字內裡微微滲出或大膽流露的理解與情感,因而跟作者有了心領神會的契合,這是閱讀最棒的境界。所謂的愉悅,是比開心還要淡雅一些,卻又比歡喜還要明顯一些,講白一點,應該是被理解、被知道、被喜歡的感動吧!
新井一二三的中文書寫是很有歷史的,最早我讀她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文章,已經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她所出版的中文著作應該可以稱之為多產,我閱讀她寫香港,靠著印象裡的描述去尋找那家位於北角的理髮店。看她寫新宿東口紀伊國屋書店B1配眼鏡的經驗,立刻想起自己就讀的語言學校就在隔壁棟大樓,我知道那間眼鏡店,因為眼鏡店的附近有間好吃的咖哩飯餐廳。我讀她寫中央線,喜歡得不得了,每次去東京就搭中央線來來去去。讀她寫的東京人,想起自己成長過程幾乎跟書裡描述的昭和世代相去不遠。
總是這樣,在新井嫻熟有趣的中文裡,確定了旅行可以前去的方向,幾乎忘了中文其實不是她的母語。對她來說,中文就是外國語,而能夠把外國語運用得如此傳神、彷彿自己的母語,那又是身為讀者感覺敬佩的地方。雖然使用敬佩這兩個字有點老派,但我想不出其他適合的用字了。
然而這次是新井以她自己的母語日文來寫台灣,原本是寫給日本人閱讀,因而能夠從歷史、人情、建築、文化種種層面來理解台灣,讓日本人可以在珍珠奶茶與鳳梨酥和旅遊指南之外,有機會更接近台灣的日常,我猜想,這應該是筑摩書房一開始向新井邀書的初衷吧!深層的理解,才有可能產生深度的情感,才會有一來再來的動機。
然而,身為台灣人的我,卻從這本書讀到了即使是台灣人也容易忽略,或即使經歷過、在意過,卻不慎遺忘的各種酸甜甘苦。我以為足夠理解或習以為常的人情事物,原來在新井的觀察中,顯得那麼可愛、有意思,或特別、稀奇。內心想著,如果經由這本書讓日本人理解台灣,那真的太棒了。
因為文字建立起來的緣分,我成為新井的取材對象,書裡寫到我的台南成長經驗,因此在二○一九年與出版了《臺灣日式建築紀行》的渡邊義孝建築師初次見面時,他很驚訝地表示,「哇,妳就是新井さん書裡出現的米果!」
同樣的對話場景又一次出現在川本三郎老師為了新書《川本三郎的日本小鎮紀行:日本國民電影「男人真命苦」之旅》來到台北大稻埕茶敘的場合,我跟川本老師有幾年的交情,他見到我,立刻說他讀了新井的書,「書裡面的米果,我認識啊!」
對台灣日式建築有纖細情感的渡邊義孝建築師,以及有著昭和文人氣質的川本三郎老師,他們都成為台灣旅行的常客,而他們也都讀了新井書寫的台灣物語,當時我真的覺得,新井果然做了一件對台灣很不得了的事啊!
我注意到這本書最後列出的參考書目,發現一本由弘文堂出版,因白色恐怖事件流亡日本的台灣作家王育德,以日文書寫的《台灣—苦悶的歷史》,這又是另種巧合。這本書最早在一九六四年問世,幾乎是日本人研究台灣問題不可缺少的工具書,直到一九七九年才有中譯本出現。王育德出身台灣台南,以台灣為主題的著作卻以日文書寫,而新井一二三是日本人,公開發表的文章或出版成冊的書籍,卻是以中文書寫為大宗。語言從來不是理解的障礙,書寫的情感溫度才足以通往彼此的內心,不管是半個世紀以前的王育德,還是已經在台灣出版了二十九本書的新井一二三,在書寫台灣的文字脈絡裡,都看到同樣的愛,如情書般的愛。
我很喜歡,並且感謝這本書,彷彿收到一封一封寫給自己生長土地的歲月情書,要好好收藏才是。
作家╱米果
關於米果:台南出身,現居台北盆地邊緣,小說與隨筆雜文書寫者。大田出版《只想一個人,不行嗎?》《初老,然後呢?》《13年不上班卻沒餓死的祕密》《濫情中年》。
推薦序二
思考我們自己是誰
新井一二三老師這本新書,名為《我們與台灣的距離》,很特別的是先以日文寫成,再翻譯成華語。作者說,台灣人對於日本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日本人對於台灣的理解卻大多很薄,因此起心動念,以日文寫就這本書。作者從不同出身族群的朋友故事、名人新聞事件,窺見各視角立場的台灣,若說一個視角、一個出身,即是一抹顏色,那這本書則充分彰顯了台灣這個移民社會的繽紛色彩。
作者自謙自身實非直接定居台灣,不確定筆下的台灣是否真切。但有時或許站在局外的觀察者,會比局內人更一針見血地看清楚事物的全貌。這本書,不僅讓日本人更理解台灣,這個「我們」與台灣的距離,其實代入我們台灣人自己,也是很可以的。我們台灣人對於自身的複雜歷史、尚未完整面對的過去傷痕,仍有很迷濛的距離,這個距離也常是造成社會各階層誤解對立的主因。新井老師的筆法高明在這些很嚴肅的事情,在她筆下很輕鬆地能讓讀者設身處地理解,每個篇章都是活靈活現的故事,毫不枯燥。
最後,要特別提到,新井老師序言裡讓我很感動的一段話:「台灣不是誰的孤兒、誰的繼子;台灣歷來就是台灣人的台灣。」而我們正可以透過作者的眼,從另一方的角度,去思考我們自己是誰!太平洋西南海邊,美麗島台灣翠青,願永遠常在,美麗島、台灣。
立法委員候選人╱陳柏惟
作者序
三十五年後交的作業
我第一次去台灣是一九八四年夏天。戒嚴令下,感覺黑薰薰的台北,不像繁華的東京,也不像熱鬧的香港,更不像莊嚴的北京。台北到底是怎麼來的?我當時還是個大學生,一時找不到答案,只好把這道高難度課題藏在看不見的抽屜裡,心中告訴自己:以後再說。
現在我能說:當年台北,硬體上還是早已滅亡的大日本帝國遺留在亞洲一角的孤兒;軟體上卻是流亡的中華民國似愛非愛的繼子。可是,收集到這些詞彙之前,我還是要做很多年功課的。
我開始認識台灣是一九九六年。那年我訪問了兩次台灣。第一次是二月中,為日本雜誌的台灣專題去採訪一個星期,見到了社會各界的不少人士。解嚴後已過了幾年,一九九○年代的台灣好比處於青春期,正在超級流行電台的叩應節目和「顛覆」一詞;竟有受訪者臨時騎機車載我去公寓裡的播音室當嘉賓,叫我體會到「顛覆」是什麼感覺。總之,整個社會在沸騰、興奮,充滿著樂觀的熱氣。兩個月後,台灣舉行第一次的總統直選;我又飛進台北,這次還由松山機場搭上了沒有其他旅客的小型飛機,去了台海危機中導彈射來的前線馬祖。
兩次台灣之行讓我認識到一些當地媒體界的朋友,同一年就開始為台灣報刊寫文章了。後來,我跟台灣的緣分從未斷過,一直在台灣媒體上寫專欄結集出書。
記得二○○○年代的台灣社會,眼看就變得越來越乾淨,不僅在環境衛生方面,而且在文化思想方面亦如此。在宜蘭等地,開始看到早期文創的成果。我忘不了在宜蘭火車站外面,牽著孩子的手等候之際,有個年輕人帶把小提琴走上來,一句不說,專門為我們拉了一首宮崎駿動畫片《天空之城》的主題曲《伴隨著你》。那是多麼美麗的記憶!
二○○八年的電影《海角七號》,對我的台灣觀來說,是莫大的轉折點。比誰都「台灣之子」的魏德聖導演拍攝的經典級台片,叫我每看一次就哭一次。好比收到了往南島文化圈的邀請信一般,我忍不住就搭上了南下的高鐵列車。當那趟恆春半島之旅結束時,我已深深刻刻體會到:台灣不是誰的孤兒、誰的繼子;台灣歷來就是台灣人的台灣。
在日本,傳播媒體對台灣的報導遲遲不變。早就民主化了,但是台灣的頭號景點仍不是故宮博物院就是中正紀念堂。至於在戒嚴令下台灣人曾經歷的苦難以及在民主制度下嚐到的希望與失望,很少被報導。
二○一一年的東日本大地震後,台灣捐來的大數目支援金叫日本人重新認識台灣。到寶島旅行的日本人越來越多,不僅是烏龍茶和鳳梨酥,而且滷肉飯和珍珠奶茶也風靡東洋。儘管如此,全體日本人對台灣的知識還是少得可憐,尤其跟台灣人對日本的豐富知識相比的話。
我長期都想有朝一日要用日語寫以台灣為主題的一本書,為的是讓日本人多一點、深一點認識美麗島台灣。只是,不瞞你說,寫台灣還是難度非常高的,主要因為在這島嶼上住著具有不同背景的很多族群。到底該由誰的角度去看歷史、解釋現狀,才算公平、有代表性呢?何況,雖然關注台灣三十五年之久,我始終沒有在台灣居住生活的經驗。自己對台灣社會的理解到底多精準,我不敢說有足夠的信心。
應日本筑摩書店之邀,撰寫本書日文原版的過程中,我看了不少書,也上網查了資料,還坐台鐵列車環島一番。可是,在我腦海裡不時浮現的一個又一個台灣朋友們之面孔,才是支撐我書寫下去的指南針。反映著移民和外來政權來來去去的複雜歷史,似乎每一個台灣人心中都有欲說還休的真實人生故事。我親耳聽過一些,也看著他們╲她們的表情猜測、想像過更多。於是講述台灣的書,自然就成為一層又一層的故事重疊的千層蛋糕。
出乎預料之外,日文原版剛出來不久,老交情大田出版提案出台灣華文版。自己用日語寫的書,請專家翻譯成華文問世的經驗,對我來說是第一次。本來是針對日本讀者而寫下的一章又一章物語,由書中的主人翁(=台灣人)看來會產生什麼樣的讀後感,目前我還不得而知。可這畢竟是我根據這些年來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而寫出來要提交的一份作業,雖然從最初算起推遲了三十五年,還是衷心希望能夠得到一張及格的成績單。當下唯獨垂首靜候南風吹來的佳音。
新井一二三
二○一九年十一月寫於東京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