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荒涼:故事失傳的香火袋,遺失主人的玻璃鞋
蔡榮裕醫師的第九本大作——廢人心理學三部曲第一部「廢人與荒涼」《生命荒涼所在,還有什麼?:可撫慰與無可撫慰的分析》,是一本體裁特殊且細密的作品,第一部的十五篇,皆以如下的楔子開卷,並依此在每一篇首重覆,如餘音繞樑般的被低吟傳唱了十五回:
當他走到荒涼的地方時,他甚至不知道「荒涼」是什麼意思?他只是走回心中,很久以前被他拋棄的所在。雖然大部分的人都認識他,他每天依然走在無人的暗巷,或擁擠的市場。
每一篇之末再送首詩來結尾,因而,共覽十五首詩。其中,我最喜歡的一首詩是:
白鷺鷥翅膀深處
藏著別人的故鄉
還有遠遠趕來的秋風
搭配兩個銅管低頭嘆息
吹來的音符
數一數有三公斤
冷靜的心酸
我喜歡這看似可量化的心酸液。當舉目就被詩文相和的字裡行間夾入一條敘事論理的彎曲小徑時,彷佛就有了舉起畫筆就能隨意塗鴉的氣勢,順手拈來的描繪起佛洛依德(Freud)《夢的解析》的形成與論述、溫尼科特(Winnicott)論孤獨的能力、葛林(Green)對那槁木死灰的死亡母親的勾勒,這曲間小徑放肆的蜿蜒著,讓我有如走入曠世名人巷般的讓人不得不停下腳步。我想,這小徑是走不盡了?還是走不進了?還是出不來了呢?正當還在這曲徑深幽處流連忘返時,「有詩為証」四個字的結尾,彷彿已伸出帶著濃厚的秋意的手,幫讀者逆著風推了嘎嘎作響的後門把手,揮揮手送客say goodbye,一襲涼意上心頭。
是蔡醫師的有意?或是恰似無意的情節梗概?我一手捲起正在閱覽的是本章回小說嗎?隨著舉目所及的字字句句,有如一腳踏上了書中一階一階的迴旋梯,讀完了上篇的結尾詩,下一頁的開卷又回到了:
當他走到荒涼的地方時,他甚至不知道「荒涼」是什麼意思?他只是走回心中,很久以前被他拋棄的所在。雖然大部分的人都認識他,他每天依然走在無人的暗巷,或擁擠的市場。
為首的小楔子,我恍然又被迴文推回了荒涼之境的起點。因而我想,以詩結尾是個陷阱吧,或許詩是可以永遠沒有結尾的?而荒涼也可以如此呼應嗎?是否也可以一直無窮無盡的荒涼下去?
「荒涼」一詞,是精神分析的文獻中少被直接提及的心境,但那卻實實在在的安然靜置在內心一隅,蔡醫師的思緒飄進這鮮少被注視的「荒涼地帶」,不論是欲談論、或推論且議論的態勢,都讓精神分析理論視框中與生死本能的對話、憂鬱及焦慮的交錯、創傷與失落的交手等鉅觀的課題再次與之接軌,看似無人不曉的精神分析核心概念與無人熟知的荒涼地帶,原先以為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地域別,在蔡醫師的意到筆隨之下,遂能以同等對仗的氣勢蔓延開來,或許,荒涼大漠自此也可以擲地有聲了。
若欲對荒涼作一聯想,我原先以為出自元曲作家馬致遠筆下,大家耳熟能詳的《天凈沙.秋思》堪為代表,在此小令中景色並陳,交疊出了荒涼的外形:
枯藤 老樹 昏鴉
小橋 流水 人家
古道 西風 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再履履讀到蔡醫師筆下對這無名者的描述,我觸摸到了荒涼的肉體:
當他走到荒涼的地方時,他甚至不知道「荒涼」是什麼意思?他只是走回心中,很久以前被他拋棄的所在。雖然大部分的人都認識他,他每天依然走在無人的暗巷,或擁擠的市場。
無名者內在的一方寂涼,強烈對照於方寸之外大千世界的喧騰,我想他是迷路了嗎?荒涼之漠雖大,卻只能容身私人的遁入,這是一個無法呼朋引伴一窺秘境的所在。然而,只能一人隻身前往的荒涼,其實並不慌,那涼損的美感,也並不涼。
書中提及的憂鬱與失落,荒涼亦是一種寄生的失落嗎?無名者在失落邊際的公路上來回的走著,但卻始終找不回原路,找到的只是眼底下盡是荒涼的往返?出了這荒涼之境,其他地方又終究是哪裡?拋棄了這所在,是否走得出這失落的邊陲,能走得入那有血有肉、有愛有恨、有善有惡、有生有死的原始暗巷或生人市場?
如果能說記憶是由遺忘所組成,當我們說失落的時候,可知是失落了什麼?這是否點出了失落的本質是一種尋找,尋找也是由失落組成的?而不全然的遺失或遺忘,像是灰姑娘不經意在倉皇間落下了玻璃鞋一般,卻成為另一人在記憶中如幻似影、載浮載沉的引子。這樣的引子,像是嬰兒自小獲取需貼身佩帶的香火袋,或許長大後的幼童仍並不算真正知道這一方香火袋的典故與來源,但這被賦予之物絕對是針對個人的客制與專屬,客觀上它的確是身外之物,但也絕非僅是身外之物,長輩們待它的肅穆恭敬,賦予了孩童對這5*5公分大小的塑膠小方袋神奇的魔力與想像,那被囑附要走到哪要帶到哪的相生相繫之感,似乎打自小起就有一段承接著家族中難以言喻的情感與喻意,愈難以言喻或許就愈得發展成語意上位階愈高,愈臻嚴謹的特殊結構、規格的符咒圖文,最後再以八卦摺法團團包裹進這大紅或正黃,上面印有來自「○○○府」、「○○宮」等字樣的方型塑膠套中。長輩對新生兒千迴百轉的意念透過需步步到位的求符行動緊緊包裹起來,或許只能透過這樣高度的儀式化程序,才有辦法稍為解決這難以一語道盡的歷史疊影,行腳求一個香火袋的行動,集結的是家族長輩對這個新生兒的過去式、現在式與未來式的提煉與縮影,自此包裹及濃縮進一小方袋中,隨著這孩子的生活輾轉而去。
裡頭靜置著的黃色符令是最威嚴的底牌,逐年長大的孩子端著最恭敬莊重的心偷偷循摺線拆解這八卦封摺,迎目而來的是難辨的符文或符圖,難懂卻被震攝,要指認它是什麼?字字難辨但字字跟自己切身相關;為何要貼身掛著它長大?長輩們曾言簡意賅的交待,但隱含了更多與生俱來未被交待的史前史。一枚香火袋,原本可以是充滿故事性的編年史,但也可以是故事失傳的斷代史,並且模糊到無以復刻。那麼,遺失了故事的香火袋,成為斷代史下倖存的表徵物了。長輩們用文明的方式來處理人生裡的愛恨生死、失落矛盾,我多麼幻想的期待能「靈與肉俱在,故事永流傳,香火傳世保安康」美好結局呢!
心理治療的工作,常相遇的是不少無名者無止盡的荒涼;他們看似循著生活的迴圈,卻是空轉著過日子,那種從內在折射出來的況味,是揮之不去、尋尋覓覓的身影,到底他們在尋找著什麼呢?有的人尋找著「曾經擁有」,也有的人啟程是為了尋找那「從未擁有」,還有些人就像是配帶著一枚故事失傳的香火袋,此生總被提醒可以尋找......?
原來,人不只是因遺失而尋找,也會因遺憾而尋找,也會因遺忘而尋找......我們能夠想像那種處處是暗示,但卻處處找不到指示的迷失感嗎?在荒涼大漠中,不是死寂般的荒廢,更不是荒蕪的不毛之地,或許每個無名者像是那倖存香火袋的化身一般,是重要的存在,但困難之處卻是史料尚不可考。心理治療會像是遁入荒涼地帶,進行撿拾、拼湊及推想那斷簡殘篇的工作嗎?多少年後,我們才知道不毛的沙漠在千百年的地殼變動後累積出最肥沃的能源,因為底下有號稱黑金的石油,那麼在荒涼的大漠底下,是否也會因逐年累月的積聚與變動,而沉積出分析的金、暗示的銅、潛藏的銀、耐打的鐵呢?
當他走到荒涼的地方時,他甚至不知道「荒涼」是什麼意思?他只是走回心中,很久以前被他拋棄的所在。雖然大部分的人都認識他,他每天依然走在無人的暗巷,或擁擠的市場。
最後,我個人私心期待蔡醫師繼續把這蕩氣迴腸的開卷往後推寫,寫成一部小說,寫一寫喝一杯水的荒涼、只聞樓梯響,不見人聲來的荒涼、寫一寫從編年史走到斷代史的荒涼,或從斷代史走向編年史的尋覓。
陳瑞君
精神分析取向心理治療師
臺灣精神分析學會會員
諮商心理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