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亞思明(崔春)這本《大海深處放飛的翅膀──北島與《今天》的文學流變》的著作是她的博士論文,完成於2014年。給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按照當年申請博士學位的條件和思明已取得的研究成果,本可以於2013年就通過博士學位的申請,但她為了博士論文的品質,推遲了畢業時間。這對於她而言,是個重要的選擇。思明攻讀博士學位之前,在德國學習、工作了十二年。相較於同屆學生而言,早畢業一年,她就業就職顯然更有利。然而,她把博士論文放到了更重要的位置,願意用更多時間認真打磨論文。一年之後,她的論文得到了參與評閱和答辯的諸位教授的一致肯定,被評為山東省優秀博士論文。
北京大學中文系陳曉明教授評閱這篇論文時給予了三個「A」的評價,他指出:「選題有相當難度,論文作者把握得當,該選題無疑具有獨特的學術價值。」陳曉明教授所言是矣。
研究《今天》和北島的文學流變,是思明入學後自選的。經歷過80年代前後文學潮流的人都知道這一選題重要,但由於諸多緣由,在很長時間裡無法得到深入研究。她選擇這一選題後,老師們都同意了,而能否處理好其難度,關鍵在於如何「把握得當」。思明的努力首先就在於此。
亞思明對《今天》和北島文學流變的整個歷史背景的把握讓人感到其思考問題的視野的開闊。她立意通過一位作家和一本刊物去考察一段漢語文學史,這段文學史不僅貫通了中國大陸新時期文學前後的深刻變革,而且溝通了中國與海外的文學聯繫。這種視野首先讓她在細緻辨析豐富的文學史料的基礎上,深入把握了新時期文學的甦醒與文革時期艱難的覺醒、探索之間的內在聯繫。如果說「沒有文革」,何來「新時期」,那麼這應該指的是,「文革」作為一種全民族的災難,必然讓一些人逐漸覺醒,用「人的文學」、「現代的文學」抗衡極左政治對文學的毀滅,「詩的崛起」就是這樣一種覺醒。思明在辨析這一覺醒過程時,頗有為人賞識之處。《大海深處放飛的翅膀》一開始就凸顯了北島等精神上的早春來自對「文革」語體的反抗,這種語言的覺醒開闊而深入,從60、70年代的「潛在寫作」,到80年代的「新詩潮」,直至90年代的海外創作,語言覺醒的深入始終是對現實的抗爭,對生命永恆的追求。該著並未迴避北島等人與《今天》的一些經歷對於官方政治意識形態的叛逆性(這往往是北島和《今天》無法得到正常研究的重要緣由),但這種叛逆性始終聯繫著北島與《今天》逐步深化的語言意識,這種語言意識,是「自我」在「文革」年代的覺醒,是對人的尊嚴和價值的重新發現。該著對此的辨析,立足於豐富的歷史細節的呈現和以往被忽視的文本的解讀,語言的覺醒往往指向了文學史的重要轉折,時有重要的發現和精闢的論析。例如對北島、芒克以及「白洋淀詩群」其他成員在「文革」「潛在寫作」中體現的個人的、曲折的語言特質的分析澄清了「朦朧詩」這一在80年代引發詩歌重要變革的形式觀念包含的精神特質和多重向度,而對早期《今天》中北島、萬之、史鐵生等人小說創作的解讀,關注的是其與同時期「傷痕文學」相比,所呈現出的思想、藝術的早熟特質,這種特質依然通過各異的語言形式得以表現出存在主義影響下對人的尊嚴、價值的探求和尊重。「傷痕文學」和「朦朧詩」是中國大陸新時期文學開啟時最重要的文學現象,《大海深處放飛的翅膀》從北島與《今天》在其中的「缺席」發見其「在場」,從而去蔽地揭示了中國大陸新時期文學的一些源流。
在這樣一種溯源求本的歷史考察中,我們可以感受到辯證地看待社會及其思潮演進的文學史觀。如詹姆遜所言:「每一個社會構成或歷史上現存的社會事實上都包含了幾種生產方式的同時交疊和共存」、「現在在結構上已被貶到新的生產方式之內的從屬位置的舊的生產方式」仍然「殘存」,而「與現在制度不相一致但又未生成自己的自治空間的預示傾向」也已頑強萌生,所以,任何歷史分期都不可能把前後兩個階段劃分得清清楚楚,一個歷史階段中,「主導性的各種形式」和「自由的潛在可能」往往同時存在,「一個歷史階段」的開始「意味著的,可能不是從一種存在狀態過渡到了另一狀態,而是意味著一種複雜化,意味著將一種結構與另一種結構加以疊合,意味著對同一社會空間中的不同原則進行增值處理或多重處理。階段或時期並非彼此相繼而是相互涵蓋,並非彼此置換而是相互補充,並非按順序發生而是同時存在」。這種「交疊和共存」的社會構成改變了以往線性演進的社會模式,也使各種社會思潮(包括文學思潮)以種種進退糾結、「先」「後」交疊的形態存在、發展。所以,對任何一個時期的文學,尤其是發生重大文學轉折時期的文學,既找到各個時期「主導性的種種形式」,關注文學轉型中新的「自治空間」的生成,又敏銳發現「自由的潛在可能」,在兩者的「協合」中呈現「新」「舊」之間「疊合」、「附生」、「共存」、「多重增值」、「相互涵蓋」、「相互補充」等豐富狀態,才可能把握文學的內在運行,尤其是把握住那些「確已產生了足以構成兩個歷史時期的差別」,而且這種差別「是反映了歷史的前進」而不是「倒退」,「是不可逆轉的而不是轉瞬即逝」的文學轉型,從而真正明瞭現當代文學該追求什麼,在追求什麼。該著是可以讓我們感受到這種文學史觀的,也讓人思考如何走出以往的文學史「迷思」。
《大海深處放飛的翅膀》考察北島和《今天》文學流變,還恰如其分地把握了中國內地和海外的溝通。從晚清陳季同、容閎等中國作家「海外語境」中的寫作開始,中國現當代文學就形成了「中國與海外」的多層面格局。北島和《今天》在其縱向的歷史軌跡上,本有著自身的足跡,尤其是北島與《今天》的海外漂泊。《大海深處放飛的翅膀》顯然沒有停留於這種地理空間上的身體遷徙,它描述的是北島與《今天》在海外的際遇,指向的是北島、《今天》與中國文學更深刻的聯繫。以往被看待為「斷裂」的諸多文學現象,得以匯流、銜接,尤其是出於詩(語言)的內在需要而發生的對傳統的重新思考。當「五四」以來的新詩傳統回歸於久遠的中國詩歌傳統,現代與傳統的根本性聯繫就被貫通了。同時,當《今天》在海外復刊,跨地域性的視野讓它將中國文學帶到一個世界性空間滋生、蔓延。海外作家辦有的刊物不少,但唯有《今天》才異常強韌、鮮明地延續80年代中國大陸文學的重要脈絡,使其不斷產生新的流脈。《大海深處放飛的翅膀》中,我們能讀到《今天》如何將中國內地80年代「重寫文學史」的討論延續了十年,甚至更久,這種延續不僅在於作為傳統的文學史的重新審視,事實上,也體現在北島等去國後的詩歌、散文創作中。歷史眼光的新視野讓傳統煥發生機,也讓現實創作活力不盡。這種狀況的發生,不僅在於海外與內地「本土」間的「距離」給予了《今天》和北島擺脫華文主流社會政治、社會機制負面制約的空間,更在於《今天》和北島在海外流徙中不斷調整、深化自身的創作實踐,而這種創作實踐無疑成為90年代後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內容。《大海深處放飛的翅膀》所揭示《今天》與北島展開的文學活動豐富了「中國與海外」這一現當代文學傳統的意義和價值。
《大海深處放飛的翅膀》上述內容都指向了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重要問題,而問題的處理通過豐富的歷史場景和細節的精微論析得以解決,從而實現了作者努力的目標:將一位作家和一份刊物的命運與一段重要的文學史直接建立連接,以傳統文學史所缺失的個人化和細節化的生動呈現,讓文學史所包含的文學精神最終落實到一個大寫的「人」上。這種文學史的研究方法也讓亞思明的一些長處得以顯露。思明重視第一手文本的細讀,將其融化為自己的生命感悟和思想叩問,於是,展示歷史文本的敘述成了富有感染力、說服力的文學研究判斷。而這種個人化的感悟和追溯又有著極為扎實的歷史「現場」查勘,一百期在中國內地難以尋讀的《今天》,北島的全部作品,作者自己翻譯的諸多英文、德文資料……都在作者數年尋訪的經歷中,匯聚成《今天》和北島文學流變可以觸摸到的「在場」,從這樣的源頭奔湧出的學術思考對研究對象自然會「把握得當」。
七年前的這本博士學位論文,是亞思明一個很好的學術起點。畢業當年,她在時任山東大學人文社科一級教授的溫儒敏先生的關懷下,到山東大學(威海)文化傳播學院中文系任教。七年來,思明的學術興趣和研究領域有很大拓展,取得的進步、成果也令人對其抱有更多的期待,而思明在其起點上所抱有的對文學的熱愛、對學術的虔誠,所表現出的將學術難題化於「滴水穿石」的努力,都沒有改變,而是更為自覺、自然。而七年前的論著,今日出版,仍會讓人受益,也顯示了扎實的學術研究是有生命力的。
黃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