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愛無止盡
須文蔚(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特聘教授、詩人)
你寫了許多詩在課堂或夜裡的專題上,記得絕大多數都是情詩,無論同齡的詩人如何轉而關注罕見疾病、原住民處境或是性別政治等議題,學社會學的你總是不為所動,專心抒情,愛無止境。
你的詩集《星系明體》與「新細明體」諧音,將情愛的追尋遨翔至星空宇宙,或是將情意寄寓於無邊的浪潮洋流中,都可以發現你出色的想像力。以〈流星雨〉一詩為例,以大喻小,將兩人的相識描寫成星系與星系間的互動,一場偶然的流星降落,如果是不夠巨大的愛,往往一剎那就消耗殆盡,瞬間的光芒一閃而過。你說:
星座是想像
但故事是真的
此刻有人凝視 有人沉睡
這個世界有太多的願望
沒有夠大的傘
可以接住這場雨
調侃現代人喜歡討論星座運勢,感情的關係動人心魄,更甚神話敘事,只恨流星雨終究不是雨水,錯過的愛只能怨對方無法領會過大的引力?
你的情詩透露著疼痛與哀傷,如果背景在都會或公寓內,往往較為平實,但隨著你行旅的足跡往東海岸,海的遼闊,水族的巨大,都帶給你更出奇的想像,像是〈面向〉一詩,思念是一條長長的鎖鏈,你是面向著太陽前行的夸父,逐日如受難,鎖鍊牽繫著你的臟腑,最讓人疼痛的莫過於:
從我體內
拉出一隻巨大的
悲傷的鯨魚
道盡絕望的心緒,與孤寂的失落。循著同樣的情緒,〈虎鯨〉就更精彩,虎鯨又稱殺手鯨或殺人鯨、逆戟鯨,形體巨大,活躍於大洋中,無論是南北極、溫帶、亞熱帶或熱帶海域中,都可見到如島嶼般的身影,你將巨大的愛投射在孤傲、獨行與沉潛的對象上,對手是黑白分明的,更是不容許曖昧的,在眺望與守候中,你期望在虎鯨尾鰭劃出心狀的弧線中看見愛。
你常常是沉默安靜著,連笑也是淺淺的,讀你的詩才更能體會纏繞你的低,你正是一個〈擱淺的人〉,在充滿毀壞的情緒中,望著日夜反覆的海潮,期待著的美好出現又消逝,就如此生死輪迴間,習慣了絕望,受傷者彼此也會展開了對話,是否因此「詩」或「故事」就此出現,可以穿越黑暗?可以傳述過去種種?如果愛總讓你幻滅,我總期望你走出情感的圍城,帶著你的執著與批判力去看看更廣大的世界。
在縱谷的夜裡,我和一群年輕詩人曾一起隔週討論彼此的創作,在深入更深刻的意涵時,往往要藉助一些社會哲學或文化理論,你總能慧黠地為我補充。因此我讀《星系明體》時,也不停從充滿音樂性的情詩中,試圖找到你對世界的關懷。你畢竟屬於失落的世代,就如〈無法構築一座城市〉一詩,你虛構了一個渴望兩個月亮的都市,蕈類植株侵擾遊民的恐慌,以及伏流騷動在城市底部的氾濫慾望,無一不像一把手術刀,意圖劃破南方港都的病徵,最終你明白地指陳:
那些坐在咖啡店裡的布爾喬亞們
遺忘了今晚的音樂會。他們戴著
偽裝的助聽器,儘管早已失去了
耳朵。隔年,他們在演奏廳裡,
舉辦了一場助聽器的化裝舞會
我想你想點出世人的善忘,以及不願意傾聽真相,在看似充分溝通的情狀下,其實沒有真正的意見交流,城市只是一個虛妄的空殼,你提出了痛的控訴。
期待你把情話道盡,在下一本詩集中又是一番新阡陌,有不一樣的心志,書寫臺灣更多樣的風景。
什麼時候我才能靠近你一點點——讀宇路《星系明體》
張寶云(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詩人)
羅蘭.巴特《戀人絮語》中,在「難以言傳的愛」這一小節論及愛與創作時寫道:「寫作。誘惑,內心衝突,還有絕境;這一切皆因戀人要在某種『創造』(特別是寫作)中『表達』戀情的慾望而生。」(桂冠,95頁,2005年)上述的描寫我以為可當做宇路這本詩集《星系明體》的註解。
在炎熱高燒的2020年肺炎初夏時節,翻閱詩人的第一本現代詩創作,我想起很多冊男孩子們的初戀詩稿,不管他們是否是真正定義上的詩人,寫出來的是否是真正文學史上認可的詩作——那些都是很外圍的事物,這些男孩子們的青春、生命感、戀情的結節,都雕鏤在字裡行間。我像是極為清澈地看見,「我」與「你」之間的不可連結性、「你」的盛大輝煌對比「我」整個時空的經過,還有在創造中——就像宇路的詩語言是由「海」、「水」、「星」、「宇宙」所構築出來的你與我的結界、以及偶爾逸離主線的失控喃喃……,這幾乎是整部詩集的座標系統。
(難道愛情也是男子的成年禮嗎?除了「社會化」的要求之外?)
此詩集有四個分輯,除了在第二輯中有一系列切分出來的短語,第四輯中有較為龐大的組詩形成敘事的組織規模,多數詩作的音質像是輕聲細說的心靈軟語,氛圍在流動和感傷的細節裡徘徊,只要「你」一出現,周圍便是星、雨、水、海,「我」成為自己也難以把握的對象,「我」彷彿被拋擲到遠方、到天之涯地之角,「我」的不確定性是由「你」的豐盛而被生成的,於是宇路的詩之國度因此而充滿想像的彈性、感喟、還有創世神話,宇路說:「那是用人排成音符的地獄樂譜」、「你們要依這些顏色而活」(〈創世後七日〉)。
從羅智成的《寶寶之書》以後,戀人們都在做什麼呢?是否「每一天都像水一般漫開來」、是否「你引來了影子」〈霧中〉、是否「離開之後我想起種種經過」(〈離開〉)、是否「你從地上醒來/我從地上醒來」(〈將有恩慈〉)?當詩集的開篇第一首詩說道:「請教我如何成為天空」,我們才正無意間步入一種仰望的學習視角?愛情是需要學習的嗎?
妮可.克勞斯《愛的歷史》中提示我們:「體驗了感情之後,人們對感情的渴求日增。他們想要感受得更多、更深,即使有時感情強烈到令人傷心也無所謂。人們對感情上了癮,不時努力發掘新的感情。或許就在這種情況下,藝術因而誕生。藝術引發了新的喜悅,也帶來了新的悲傷,諸如生命的原貌即是永恆的失望、暫時免於一死的寬慰、對死亡的畏懼等等。」(上海文藝,128頁,2015年)
男子情懷中對愛情的不可解及感嘆會到什麼時候才散去呢?又或者這些真切的追問便構成了永恆了呢?
內向敘事者的心靈之歌
洪崇德(「每天為你讀一首詩」創辦人、詩人)
多年作品結集《星系明體》,見證木訥青年宇路如何從一名初見偉大的魔法學徒,逐漸認識且發展自我的心靈之旅。
宇路固執於獨特的敘事技法,彷彿永不歇停的與自己進行薛西弗斯式鬥爭——一種不斷自我確認,起點即終點的心靈勞動:那些「滾下來」的自我,往往在下一段或下一首詩重新推回。其性格裡(面對週遭環境)柔軟似水與(未曾改變而顯得)堅硬如石的面向所彰顯出的自相矛盾,成為內在運作的動能。
與讀者溝通往往不是宇路的寫作意圖——大多時候,他更情願自我降低來避免衝突,致力鑽探內心世界的風景,藉以得出自我寬慰式的結論。以至於我們常常因他運用量詞指明事物的聚焦手勢,與書寫邏輯內向卻跳躍,重點一成形便遭蓋台的運動方式摸不著頭緒。
也許他遞迴反覆、高度相似的句式抽換,才是詩句真正的主軸。那造型藝術般地存在的外在敘事線條,樹立起裸露而風景相仿的心智迷宮,內裡藏著什麼?相較於存在本身,可能也不是那麼重要。
——這樣的寫作手法,是一種內向者在面對日益快速、訊息碎片化的外部世界下,徒勞營造的自我防線嗎?一個內心纖細敏感者,以降低自我來迴避所有與外界衝突的可能,換取的和平究竟是一種不自信的天真,抑或是向心靈內部慣性的求索與壓抑裡,試圖於意義窮盡的結尾處為自己轉一個舉重若輕的小彎?
始於「星系」,繼而「明體」。如見一窺探巨大與神秘,始覺己身渺小的青年詩人,終於從虔敬仰望走向理智旁觀,怯懦地表現自我,直至反覆打破認知界限的破立過程。宇路的創作永遠有著他者,「星系」裡明確的你,〈將盡〉裡的外力「風」,甚至可以是純粹在敘事中採取旁觀立場的中立自我。相近句式的微調和呼應,讓他者帶來的影響如漣漪,內心的意義鳴響被擴散至無窮遠處。
「水的形成」以水為自我化身,對心靈符號如水、石頭、花的精彩展現,不僅處理在人我關係的處境與自我認知問題,更重要的是符碼本身的定錨效果,適足以看作整本詩集的補充,讓我們對此書存在更深入的理解可能。「距離正在遙遠」收納的作品有別於其他,或許是對創作可能性的前瞻,也可能是回顧風格成形前個人意義較大的作品。卷末組詩〈親愛的R〉誠摯且完美演繹了創作者在本書試圖展演的概念。我不知道R是否被設定為理想讀者,卻很確定我在閱讀過程完全將自己帶入了被傾訴者的位置。
生活像一張紊亂的心電圖,宇路總不慍不火的處理一切起伏。他的敘事是神秘的機械鐘錶,金屬撞針的輕微響動迴盪整座長廊。當時間過去⋯⋯什麼都沒有解鎖。唯一的收穫,大概就是在一個內向詩人的心靈之歌裡更加認識了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