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鯨的演化——從陸地到海洋,從本土到世界
蔣曉薇在台灣是個陌生的名字,但她在香港已不是一個新作者。《秋鯨擱淺》是她的第二本原創小說。第一本是在香港出版的《家.寶》。後者曾經改編為舞台劇,在香港兩度上演。故事環繞著女主角余家寶的成長,串連起香港自八十年代起發生的大事,包括八九民運、九七回歸、零三年沙士、社區保育運動,最後以二零一四年的雨傘運動作結。除了政治事件,書中還記述了大量日常生活的集體回憶,好像經典電視劇(《阿信的故事》)、明星(張國榮、梅豔芳)、城市地標(天星碼頭)、生活環境(舊唐樓)等。種種香港人的共同經歷,構成了蔣曉薇念茲在茲的「家」。
和《家.寶》一樣,《秋鯨擱淺》也有一個舞台劇版本,不過是先寫劇,後改成小說。小說版鋪展了許多情節,不但內容比劇本豐富,人物也大大增加了深度。在時間跨度上,《秋鯨》的主幹故事比較集中,但當中時有憶及主要人物的成長和過去,歷史覆蓋面跟《家.寶》亦有相當。兩部作品都有濃重的昔日情懷和本土色彩。以本地大事為情節標記的敘述方式,頗有香港作家陳慧的著名小說《拾香紀》的影子。這種融合個人經歷和地方集體生活回憶的寫法,我們可以稱之為「本土情懷書寫」。
本土情懷書寫和一般的懷舊不同。後者只是一種風格或品味,前者則帶有強烈的個人感情。那是和一塊土地、一個城市緊緊扣連在一起的精神和身體關係。在《家.寶》中,「家」的呈現以溫馨回憶為主調,雖然也有哀愁、失落和激動的時刻,但過後還是可以歸於安然。可是,到了《秋鯨擱淺》,在越趨惡劣的時勢下,「家」的存在卻受到了嚴峻的威脅。熟識的環境遭到異化,人在自己的家鄉變成異鄉人,落入了荒謬的存在處境中。這就是蔣曉薇在小說中屢屢提及卡繆的原因。折騰著女主角游敏兒的去留問題,也是許多香港人需要面對的抉擇。(恰巧上面提到的陳慧已經移民台灣。)
《秋鯨》中所謂的異化,是指近年香港的高度自治漸漸被侵蝕,生活空間和本土文化也受到內地的影響而萎縮。三十歲上下、在香港成長、經歷過回歸前後兩個時期的游敏兒,代表著對中港矛盾感受最複雜的一群。游敏兒是中學中文科老師,對中國文學有深厚感情,但又同時擁抱自小在香港培養出來的西方民主自由價值觀。她不像只著眼於本地經驗的年輕一代,把中國文化視為和自己不相干的事物。於是她的內心出現異常激烈的矛盾和掙扎,並且不自覺地把憤怒投射到和父親的對立關係上。
在中港矛盾的問題上,純粹受害者的角度很容易會流於平面。讓《秋鯨》保住了立體性的關鍵,是蘇月秋這個人物的構思和塑造。蘇月秋是來自內地的新移民,入讀游敏兒任教的中學,成為了後者的學生。擁有截然不同的背景的她,為游敏兒提供了最佳的對照和平衡。更加出人意表的是,兩人後來還超越了師生關係,發展出單純而真摰的感情。在這段「禁戀」中,採取主動的是蘇月秋,游敏兒則先是迴避,到最後才放膽面對。身為老師的游敏兒在學業上和生活適應上幫助了學生蘇月秋,但最終卻是學生蘇月秋在精神上和感情上拯救了老師游敏兒。這完全打破了對於新移民的刻板印象。
不過,也許蘇月秋只是一個特殊個案,一個萬中無一的早慧和富有文學感性的新來港少女。她之所以打動游敏兒,不是因為她是個受到歧視的內地人,而是因為她在香港成為了格格不入的異鄉人,而與游敏兒自己的疏離和孤獨,產生了相濡以沫的感應。作為例外的蘇月秋,似乎沒有改變游敏兒對於新移民的普遍看法——一批改變香港文化而不是融入香港文化的外來者。兩人的情感關係,既植根於社會現實(同樣失去集體認同感),但又抽離於社會現實(去除一切身分,只把對方視為一個純粹的人看待)。於是,也可以說,這段感情雖然有其美麗動人之處,但卻沒有為社會問題的解決帶來啟示。
《秋鯨擱淺》雖然有鮮明的社會政治背景,當中的人物也經常談論社會政治,但它不是一部社會小說或者政治小說;它雖然以一對同性師生的愛情故事為核心,但它也不是一部愛情小說,更加不是一部同志小說。我會把它稱為一部「情懷小說」。作為「情懷小說」,它言情,也言志。所謂志者,指的是對人生對世事的理想、理念、追求、想法、態度、立場等等。(書中志向最鮮明的,莫過於因為參與農地保育抗爭而受傷昏迷的女生楊閱。)但志不離情,所以不是客觀冷靜的分析和批判。小說中不時出現加諸人物口中的議論,觀點的闡釋和論證未必充分開展,難免有流於片面的情況,但如果以「情懷小說」觀之,則重點在情感抒發,而不在道理辯論,一些不夠圓足的地方也可以諒解。
蔣曉薇抒情言志的特色,除了訴諸個人體驗,也建立在豐富的文本引用上。一方面是老師游敏兒帶領學生蘇月秋閱讀(通過尋書的密碼設定和圖書館館長楊帆立為中介),學生也向老師回饋閱讀感想,分享自己的心頭所好;另一方面是父親楊帆立給昏迷中的女兒楊閱朗讀書本,試圖令她恢復意識。閱讀行為貫徹了整部小說,成為人與人之間連結和互通的橋樑。透過卡繆、梅爾維爾、蘇軾、蕭紅、白先勇等,人物們在文學中尋找認同,覓得精神上的安身之所。除了經典文學作品,還有繪本和漫畫,選擇不受類型和時空限制。閱讀取向的多樣化,令小說的視界向古今中外的精神領域展開,避免了因為本土情懷而走向自我滿足和自我封閉的弊病。
和《家.寶》一樣,《秋鯨擱淺》肯定會給人很「文藝」的感覺。這固然是出於作者對文學的熱愛,以至於在感官刺激主導的時代,依然堅持把文字放在人際情感交流的首要位置。雖然懷著強烈的本土意識,也靈活地用上了一些廣東話對白,但是蔣曉薇的小說語言是流麗的書面中文。長期浸淫於中國古典和現代文學中的她,並不像一些提倡粵語書寫的本土主義者那樣排斥現代漢語。蔣曉薇的文學實踐展示出,傳統的繼承跟本土情懷和現代西方價值不但沒有矛盾,反而是香港文化兼容並包的長處。
讀者不難看出,在眾多交織的風格痕跡中,《秋鯨擱淺》散發著日本動漫的味道。小說中提到宮崎駿的《千與千尋》(台譯《神隱少女》)和新海誠的《言葉之庭》,後者象徵師生之間不可能的愛,是游敏兒和蘇月秋之間的感情的關鍵文本。新海誠以日本地道實景為動畫場景的做法,也可以說是一種「本土情懷」的展示,當中蘊含著人與地方根深柢固的連結。《秋鯨擱淺》中的本土情懷既是香港的,也同時是日本動漫式的。動漫式想像讓故事從現實世界穿越到奇幻世界。在小說後半,從昏迷中醒來的楊閱決定再次潛入夢境的深處,尋找蘇月秋迷失的意識。兩人不但原來早已相識(楊閱大學時代曾經到貴州義教,在小時候的蘇月秋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還在神秘的意識大海中發生互相感應。那樣的超自然連結看來是那麼的順理成章,一點都不覺得突兀,在小說中形成了最美麗和奇妙的風景。
由意識的潛泳,我們來到小說的中心意象——鯨。「秋鯨」可以指蘇月秋。她在陌生的環境中迷失方向,在情感的摸索中遭到挫敗,然後便「擱淺」了,生命懸於一線。但在人生旅途中迷路和擱淺的,還有游敏兒。接近故事的尾聲,在新西蘭海灘上人們合力拯救集體擱淺的鯨魚的一幕,非常壯觀。游敏兒被鯨魚們喚起了回家的欲望。但她要回去不只是香港,也是她和蘇月秋共同棲居的情感世界。「鯨」暗示的不只是個別的人,也代表了每個人的心。這顆心如果得不到愛與關懷,它就會迷失方向,擱淺而死。我們在蔣曉薇的筆下,彷彿看到了以宮崎駿風格繪畫的鯨,在深海裡自由自在地徜徉。(新海誠對動物世界似乎不太感興趣。)
鯨魚的家在寬廣無邊的海洋,而不是某個特定的小島。作為一部「本土情懷小說」的意象,「鯨」似乎帶有相反的意思。在演化史上,鯨魚是離開陸地進入海中生活的哺乳類動物的後裔。但是,也許恰恰是因為這樣,鯨的意象才能幫助我們從目下的壓抑和困結中解脫,呼喚我們尋找自由的意志,引領我們航向海闊天空的世界。鯨,本身就是一座流動的島。家,原來就帶在自己的身上。
董啟章